陸宅
“沒有再打電話過來嗎?”
天色將黑時,蘇霓又一次從樓上下來,重複着已經問過無數次的問題。披散着的發遮着半張臉,那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無比蒼白的面頰上,又一次閃過失望。
男人一直坐在客廳裡,此刻正在旁邊和人商量什麼,瞧見她出現時,濃眉不經意蹙了蹙。
“霓霓,你需要休息。你都多久沒好好睡過了,再這樣下去,真的會生病的。”
文寧終於還是忍不住,起身勸她上樓休息,連帶着陸暖也跟過去,“是啊,我看你臉色是真不太好,明天還是讓醫生過來瞧瞧。今天一整天也沒吃什麼東西,你受得了,孩子和受不了。”
她不是不吃,是吃了又吐,身體全然消化不了。
想休息,可一沾枕便會夢到小姑娘被折磨的畫面,一下子所有的睡意便都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憊。
如今已是凌晨,電話響過那次之後便再沒有消息。
她朝陸長銘看去,後者面色凝重,外頭的月光斜射緊來,將他本就冷峻的面染上一抹銀色。
像是感覺到她的注視,男人緩緩回過頭,視線正好與她相交。
蘇霓咬着脣,正要開口說些什麼時,耳邊忽然想起一陣刺耳的鈴聲……
“來電話了!”
她反射性朝那邊看去,便什麼也不顧的想去接,可文寧已經先一步將之接通,顫抖着聲音,“喂……”
“好,我讓他來接,你先別掛。”
莫雅薇顯然知道如何避免信號被追蹤,在說完之後立刻便將之掛斷,等了幾十秒之後再重新打進來。
這一次,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男聲。
“長銘。”
“嗯。”
淡淡的應聲響起,她莫名還有些激動,手指按在旁邊的隔板上,低聲笑道,“不要跟我耍這些小把戲。我只問你,選好了答案麼?”
“你如何保證我答應了,而你也會做到。”
莫雅薇嗤笑,回頭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小女孩,聲音又低了幾度,“看來你是不想選。”
“沒關係呀長銘,就像以前一樣,你不想做的選擇,我幫你做就好。”
男人驀地一怔,神色冰冷,“你什麼意思。”
“雅薇,不要亂來!”
“哈哈。你也會緊張的是不是?這麼多年過去,你終於還有在乎我的一天。放心,我不會讓她有太多痛苦……”
“莫雅薇!”
話落,對方已經迅速掛斷電話,“嘟嘟嘟”的聲音響起時,男人還衝着裡頭低吼,“你住手!”
“莫雅薇!”
聲音拉扯到很長,喉結滾動着從裡頭髮出喧囂浮亂的聲音,沒有任何遮掩。
蘇霓怔在原處,一雙杏眸瞪大,所有的情緒都籠在裡頭,瞳仁裡只映照着男人淒厲的模樣。
她全身顫抖,在那瞬間幾乎再沒有別的想法,連聲音也哆嗦着朝他走過去。
“怎麼了?”
“她說什麼?”
男人沒有迴應,她雙手緊緊按在他肩膀上,在他不予迴應時,重重搖晃起來。
“陸長銘!我問你她說什麼了!”
他接電話時不開外音,除了你他和監聽的警察外,其餘人卻不知道對方說了些什麼。
可陸長銘那低吼出的話,卻一字一句都入了蘇霓的耳。
她再傻,也該從中判斷出結果,於是整個人幾乎都撲在他身上,尖銳的指甲重重掐在他肩頭,泛着血絲又通紅的眼眶裡,佈滿了不敢置信……
“抱歉。”
半晌。陸長銘才反手握住她的,粗礪的手掌按在她手背上,略微用力之後,緩緩地將人拉到身側。
嗓音嘶啞,像是久病未愈、又像是常年被菸酒侵染過,或是小酒吧里民謠歌手拼命嘶吼的聲線……
“爲什麼要說抱歉?她把淼淼怎麼了。”
“你說話!淼淼怎麼了!”
男人深黑的瞳裡映出她的模樣,那樣慘白的一張臉,格外激動而滿眼都充斥着不敢置信的模樣。
心口忽的泛疼。
而他只能搖頭。
“我不需要你的抱歉。”
她咬緊脣,卻沒有再逼問陸長銘。而是走到旁邊,一把推開警察,搶了耳機聽剛剛的錄音。
耳朵裡能清晰傳來莫雅薇的聲音,在低沉的夜色裡,讓她絕望的音節。
“沒關係呀長銘,就像以前一樣,你不想做的選擇,我幫你做就好。”
“放心,我不會讓她有太多痛苦……”
蘇霓聽完,深深朝旁邊看了一眼,卻只瞧見男人那神色複雜的面孔。
隨即也不知哪來的力氣,跌跌撞撞朝門口走去。
“嫂子,你要去哪。”
陸彎彎連忙追過去,在她出門前將人攔住。
可下一刻,蘇霓卻全身癱軟着在她懷裡,意識不曾失去,但雙腿卻怎麼也邁不動了。
“叫醫生!”
……
蘇霓沒有失去意識,她心裡總還憋着一股氣,沒找着淼淼之前,無論如何也要撐着。而在被人送回房之前,她只聽見男人冰冷的聲線。
“找!”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
全城轟動。
“淼淼小公主”的微博已經停止更新,負責打理的行政人員無心去回覆那以萬計的留言和私信。整個陸氏上下都知道這件事,氣氛也日漸凝重。
沒有看見屍體之前,不會有人放棄,搜尋仍在繼續,然而誰都知道,這一次莫雅薇是有備而來,假如她真呆在一個地方十天半個月不出一次門,任誰也不容易發現。
何況,她已經許久不曾出現在大衆面前。那張臉若是經過化妝,更爲蒼老或乾脆打扮成男性,少有能辨認的。
陸宅裡氣氛越來越凝重,到第六天,整個上午幾乎都沒有人說過話。
快遞是在下午到的,送過來的小哥戴着鴨舌帽,打開瞧見一屋子警察時還愣了許久。
收件人是蘇霓。
他沒來得及跑便被人抓了回去,而又詳細詢問了寄件人的模樣。
得到的答案卻是全然不知。
他不過是早晨起來開店時瞧見門口放了包裹,下邊壓了快遞費,瞧着地址熟悉,便給送了過來。
事實上,他連寄件人是誰都不知道。
盒子被送了進去,防爆專家小心翼翼將之拆開,卻只瞧見一個密封的塑料袋。
裡頭……是幾乎凝固了的鮮紅物體。
“這?”
“是血。”
站在不遠處的單澤奇,低聲道,“大動脈的血。”
警察立刻反應過來,“快,拿去鑑定!”
有人應聲拿着塑料袋子便走,剛轉過身就想起,“陸先生能不能提供孩子的頭髮或者其他東西用於鑑定……”
“我去房間裡找……”
文寧轉身要去尋,可還沒來得及走出幾步,便已經瞧見那站在樓梯邊上的女人。
手裡捏着一根髮絲。
“她的頭髮,枕頭上拾下來的。金色的,不會錯。”
捧着盒子的人連忙過去接,剛用塑封袋包好頭髮時,蘇霓卻已經瞧見了被他攬在懷裡的小盒子。
裡頭,那紅到泛黑的血……
她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
後來很長的日子裡,蘇霓一直在想,如果當初她沒有把孩子帶回海城,如果她沒有那樣固執地堅持留下。
如果她不是太過高估自己,如果能再小心一點……
可是沒有如果。
鑑定結果顯示,那的的確確是孩子的血,由顏色判斷,像極了內臟或動脈出血。
只是血量不多,難以有進一步印證。
但,走到這一步,幾乎可以判定死亡。
……
蘇霓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在醫院。一連幾日的折騰,她身體終於是受不住,好不容易跟上的營養,很快消失殆盡。
暈倒時,見了紅。
如今她必須要臥在牀上才能保住這個孩子,而病房裡安安靜靜的沒有一個人。
一瞬間,她腦海裡閃過無數個念頭和畫面。
過往的一切都在那刻回到腦海裡,像是人死前閃現的畫面,像是跑馬燈一樣播放着孩子從出生到最後一面的模樣。
她生下來不過巴掌大,住在保溫箱裡,連眼睛都睜不開。
後來漸漸大了,卻總是生病。
尿了的時候,餓了的時候,總是哭總是哭。
鄰居家的老人瞧着她便會說,“從沒見過這麼愛哭的小丫頭,長大了肯定招人疼。”
是呀,好多人疼愛她呀。
可那被許許多多人疼愛着的小丫頭,她卻再也見不到了。
……
“喀嚓”一聲,她胡思亂想之際,房門終於被打開。
沒有腳步聲,只是輪子和地板接觸發出的“沙沙”聲響。
蘇霓揚起眸,瞧見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四目相對,卻沒有人開口。
室內靜默的好似沒有人在,空調呼呼的聲響裡,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他一步步朝病牀靠近,深黑的眸裡只映照着她的模樣。乍一瞧,目光那樣堅定、每靠近一寸,眉眼裡的情緒便濃郁幾分。
最終停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
蘇霓扯開脣,“結果呢。”
他沉默,可沉默已經是最好的回答。那雙深黑的眼,佈滿了心疼和……絕望。
絕望?
蘇霓瞧着他許久,全身一動不動,彷彿時間靜止,而她正在努力吸收這個答案。
直到下一刻,忽然揚起手。
“啪”的一聲,甩在他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