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琰,你帶兵是個熟手,朕想把巡防營交於你節制,如何?”
此言一出,蕭景琰今天第二次感到極度意外,以至於樑帝開口之後很久,他都沒有任何回覆。
樑帝一開始很耐心地等待着。他以爲靖王的沉默是在斟酌如何措辭謝恩,畢竟這孩子常年在外領兵,少有恩寵,自然不像譽王那般反應靈敏,甜言蜜語張嘴便是一套,多等他片刻卻也無妨。
不過等着等着,樑帝漸漸覺得有些不對。
靖王的表情越來越不像是在考慮如何謝恩,而是在考慮是否應該接受這一任命。
樑帝心中頓時不悅。
太子和譽王在朝堂上爭得臉紅脖子粗的樣子,靖王又不是沒看到,人家爭都沒有爭到手的這份恩寵現在給了他,不說感恩涕零,好歹應該激動一下,無論如何也不當是這般猶豫的表情啊。
“景琰,你怕辛苦嗎?”樑帝沉下臉,冷冷地問道。
“兒臣不敢,”靖王忙跪倒,“父皇的恩信,兒臣荷感。只是……”
“只是什麼?”
靖王遲疑了一下,定了定神,沉聲道:“沒什麼……兒臣願領此職,今後必當恪盡職守,不負父皇所託。”
他雖然什麼都沒說,但只是這個遲疑的神色,樑帝便已明白了大半。雖然靖王對於聖恩皇寵的淡泊反應小小觸了一下他的逆麟,但從另一方面來說,這個兒子明顯不願意捲進目前朝堂黨爭的態度,還是讓他很放心的。
“你不必顧慮太多,”樑帝伸出手拍拍靖王的肩膀,“你堂堂皇子,又是軍功累累,節制個小小的巡防營算什麼?有父皇爲你撐腰,看誰敢有話說,日後若有委屈,也儘管告訴父皇知道,自然會給你做主的。”
其實方纔靖王猶豫的原因,倒並不像樑帝所想的那樣淡泊。他既然已設皇位爲目標,能多一分實權都是好的,之所以遲疑,不過是因爲現在自身力量尚弱,不願突然顯得太受恩寵,以免過早被太子譽王所忌。可是樑帝此刻是當面許恩,不容他有時間回去跟蘇哲商量,只能一咬牙,先領受下來再說。
整個過程中,靜妃侍立在旁一言不發,好像根本不關她的事。直到父子倆話說的差不多了,她才捧了一盅雪蛤羹過來,柔聲道:“陛下今日還沒歇午覺吧?略進兩口羹,就在臣妾這裡安眠片刻如何?”
樑帝接過瓷盅,用小勺舀了一口細品,比平時吃的雪蛤羹少了濃香,多了些清醇,甜味淡淡,在舌尖有薄薄一層回香,不覺吃了半盅,漱了口,由靜妃扶着躺下,頭一着枕,口鼻間便繞了清冽芬芳。
“這是什麼枕?”
“回陛下,這是臣妾曬金銀花爲芯,再加入梅、桂花蕊、各色藥材,用幹荷葉包裹後自制的棉枕,陛下如果喜歡,臣妾再細細爲陛下縫製一個新的。”
“好,好。”樑帝只覺全身舒爽,略閉閉眼,又睜了開來,“朕在這裡安歇,景琰就得退下,你們母子難得聚宴,豈不是讓朕給攪了?”
“侍奉陛下,是臣妾的第一本分,”靜妃恬然一笑,“陛下這樣說,倒讓景琰惶恐。”
樑帝呵呵笑了兩聲,向已退至門邊的靖王說:“景琰,朕今日攪了你們,自然要補償。自即日起,你可隨意入芷蘿宮向你母妃請安,不必再另行請旨了。”
他今天的恩寵一個接一個,從未有過的慷慨大方,但也只有這最後一個,得到了他所希望的反應。靜妃掩口微笑,眸中淚光輕閃,靖王更是滿面喜色,撩衣下拜,重重叩下頭去:“兒臣……謝父皇隆恩!”
皇帝的喜好,一向是宮中最靈敏的風向標。雖然不過是來歇了箇中覺,賞了些器物,但大家都已意識到芷蘿宮正在開始受到聖上青睞。樑帝起駕離去後,遲來的賀客漸漸盈門,至晚不歇。黃昏前往中宮請安時,連皇后也特意問起她伴駕的細節,並藉此順便刺了越貴妃幾句。不過越貴妃深諳宮中之道,分毫未露嫉色,反而嬌笑晏晏,對靜妃大加誇讚,不動聲色地將皇后頂了回去。兩個多年宿敵在朝陽殿脣舌如刀,利齒如劍,談笑間殺氣四蕩,反而是身爲事情起源的靜妃本人安閒沉默,在一旁無言地甘當背景,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讓人暗暗感嘆。
宮中的這番的潮生水起,暫時還沒有那麼快傳到那座赫赫有名的蘇宅中。故而蒙摯悄悄進來探望時,只看到梅長蘇在燈下閒閒看書的樣子。
“你近來身子和心情都還調整得不錯,讓我放心。”禁軍大統領放鬆地笑道,“在看什麼書呢?還加批註?”
“《翔地記》,這裡麪人文地理記載得翔實有趣,非實地勘遊不可得,”梅長蘇一面笑答,一面將手中的細毫小筆放下,“有些地方我也去過,隨筆批註兩句感慨,不過無聊罷了。”
蒙摯湊過去細看了一回,見梅長蘇心情甚好,早就想問的一個問題今天終於問了出來,“你的筆跡與先前大不一樣了,刻意練成的嗎?”
“算是刻意,也算是無奈吧。”梅長蘇將書合上,隨手放在案邊,“我現在腕力虛浮,筆鋒勁道本就改了,再改字體行文就要簡單許多。這會兒若是讓我再寫兩個和以前一樣的字,我反而寫不來了。”
蒙摯有些自悔怎麼問出這麼勾人傷感的問題來,忙岔開話題道:“聽說你不讓穆青上表請回雲南,是嗎?”
“沒錯,”梅長蘇爲客人斟了杯茶,推過去,“穆青當初留京,是以太皇太后爲由,現在她老人家薨逝未久,穆青就急着上表要走,一來顯涼薄,二來會更招陛下疑心。他現在又沒什麼危險,不如安心呆上一年,多看一看,多歷練一下,也沒什麼壞處。”
“說的也是,”蒙摯點頭道,“穆青雖不是宗室中人,但太皇太后一向關愛晚輩,皇族就不必說了,既使是外嫁公主和外姓藩王的孩子們,哪個私下裡不是叫她奶奶太奶奶?爲她在京守一年孝,也是應該的。”
梅長蘇怔怔地看着燈花,低聲道:“她喜愛孩子們,孩子們心裡都明白,所以就算是穆青那個急脾氣,也立即聽了我建議停止上表,同意留京守孝。霓凰若是能來,只怕也早就來了……”
蒙摯只覺自己今天真是多說多錯,倒像是專門來破壞梅長蘇閒淡的心情似的,忙抓起茶杯來喝着,又轉換話題:“夏冬近來安靜,似乎沒有絲毫動作。可一想起她素日的脾氣,反而覺得更讓人心悸。你說夏江會不會已經有所察覺?”
“懸鏡司那邊我只想靜觀其變。就像我一直說的,夏冬又不是吃素的,她如今已知真相,無論以前再怎麼敬仰她的師父,現在畢竟已起了戒心,自保的能力還是有的,所以還輪不到我擔心。夏江察覺了也好,沒察覺也罷,讓他們先交交手吧,這個過程以及夏春夏秋的態度,我都想再看看。”梅長蘇說這番話時的語氣,似乎比國喪之前更狠絕了幾分,目光中也透了刺骨寒意來,“聶大哥的未亡人,當不會使我失望吧……”
“小殊,”蒙摯凝目看他,正要說什麼,黎綱突然從外面直闖進來,急道:“宗主,譽王快進來了,他一落轎就急着朝裡衝,我們根本沒法兒攔……”
梅長蘇一皺眉,知道蒙摯現在出門保不準就被撞個正着,當下立即起身,打開密道之門,順手還把桌上的《翔地記》塞給蒙摯,一面推他進去,一面快速道:“委屈大統領在裡面看看書,譽王走了我們再聊。”
蒙摯依言閃身而進,密道門剛剛關好,譽王的腳步聲已響至門前,梅長蘇轉身相迎,同時示意黎綱與跟在譽王身後的甄平退下。
“蘇先生,你可知巡防營歸統之事已經定了?”譽王進來後毫無開場白,第一句話就直奔主題,說的時候咬着牙,面色陰沉。
“哦?”梅長蘇挑了挑眉,“看殿下的樣子,難不成我料錯了?”
“你沒料錯,父皇的確沒有讓兵部接管,”譽王煞是氣悶,“他把節制權給了靖王。”
這次梅長蘇是真的有些意外,“靖王?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今天下午。事先毫無徵兆,陛下也沒問過任何人的意思,突然就這麼決定了。”
“我不知殿下在惱怒些什麼?”梅長蘇淡淡道,“歸靖王節制不是很好嗎?至少他爲人公允,殿下不用擔心他會偏袒太子。”
“如果靖王只是靖王,我當然樂見其成,可是……”譽王對於敵人,有一種特殊的敏感,此刻他的這種感覺尤爲強烈,“蘇先生不覺得靖王最近冒得太快了嗎?從接侵地案開始,父皇對他的恩寵日增,連重臣們對他的口碑也越來越好,名望一天一天水漲船高。新得用的幾個朝堂紅人,好似都對他印象甚佳,雖然暫沒有結黨的跡象,但如今的靖王已絕不是去年剛回來時的那個靖王了。”
梅長蘇似乎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道:“這樣苗頭確是有些可疑。不過靖王若有野心,沒有人擁戴支持總是難成的,殿下你確認他未曾結黨?”
“據般若的情報是這樣。不過般若最近……有些讓人失望,好些事情後知後覺,更有些是錯的。她懷疑是有內奸,否則不至於那麼些眼線,齊刷刷地接連斷掉,連個錯漏的都沒有。”
梅長蘇屈動指節敲着桌面,緩緩道:“秦姑娘的事我一向沒有多問過。不過想來她的眼線名單應該是很隱秘的事,安心要查內奸,怎麼會查不出?”
譽王目光一沉,沒有說話。他心裡很清楚,秦般若安插在各府的眼線名單,只有自己、她本人、王府首席師爺康先生和最受自己信賴的太學士朱華知道。這些人個個都該是沒有嫌疑的,自己和秦般若不用說了,康先生入府二十多年,朱華更是自己在朝堂上的得力幫手,又是王妃的親兄長……王妃的……
梅長蘇用眼尾瞟了瞟,就像是沒看見他那時陰時晴的表情似的,仍是安然道:“殿下氣沖沖進來,真的只爲靖王節制了一個巡防營?”
“當然不止這個。父皇還下了恩旨,靖王以後可以隨意入宮省母,不必另行請旨。這可是親王纔有的特權,只怕他這個郡王不日就能升一大級,跟我並肩了。再想想父皇多年來冷落靜嬪,無緣無故竟然想起來要封妃,這些事湊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是巧合,父皇分明是有意在扶植靖王,就像他當年……”譽王說到這裡,突然一定神,把後半話嚥了回去。
就像當年他扶植你一樣嗎?梅長蘇垂下眼簾,掩住了眸中的冷笑,但卻很識趣地當做沒有聽清一般,悠悠地拿剪子剪着燈芯,仍是一派雲淡風輕。
“蘇先生,”譽王被他這種不在意的態度弄得有些惱火,忍不住說話的語氣加重了幾分,“本王不是在玩笑,先生這般兒戲,倒像是沒把本王的處境放在心上似的!”
梅長蘇慢慢放下銀剪,轉身正視着譽王,目光清冷如水,足以把這位皇子周身冒出的火星全都澆滅,聲音更是平穩得如同無波的古井一般。
“譽王殿下,既然您已經看出那是陛下有意爲之的,還着什麼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