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摯等人在大街上偶遇的那個輕薄浪子,毫無疑問就是飛流提也不願意多提的藺晨哥哥。他追着小美人去後直到天黑都沒見人影,不過梅長蘇一看飛流蹲在屋角寒着臉的樣子,就很瞭然地對黎綱說:“大概藺晨到了……”
於是蘇宅的管家趕着去收拾了一間客房出來,甄平在旁邊抱怨道:“他明知宗主在等他,幹嘛不直接過來?”
“因爲宗主大人一直在這兒,小美人不追的話就要跑掉了啊……”一個聲音似從天外飛來,燭影微晃間,修長的身形逆光出現在窗前,瀟灑無比地搖着摺扇。
“宗主在南屋病人那裡,你快過去吧。”甄平衝着窗外道。
“你們幫我叫吉嬸煮碗粉子蛋過來,我還沒吃晚飯呢……”最後那幾個字的尾音已經模糊,飄啊蕩的飄向了南邊。
梅長蘇正在聶鋒牀前坐着,衛崢陪在他身側。藺晨一進來,他就頭也不回地微笑道:“聶大哥,蒙古大夫來了,讓他給你診診脈,聽聽他怎麼胡說八道吧。”
“太過分了,你一封書信,我跑斷了腿從南楚跑過來,結果就這待遇?”藺晨垮下雙肩,搖頭嘆道,“過雲南的時候,聶鐸哭着鬧着要跟我一起來,爲了幫你擺平他我容易嗎?今天也是,辛苦到現在還餓着肚子呢。”
“你還餓着?”梅長蘇笑道,“那太好了,快診脈,診不出不許吃飯。”
“狠,你狠。”藺晨無奈地走上前來,抓起一隻手腕,還沒摸到脈門呢,就被一把甩掉。
“我讓你診他的脈,不是我的。”
“我看你也該診診了,”藺晨俯下身端詳他,“可以想象晏大夫這一年日子不好過。”
梅長蘇伸手將藺晨拉到牀前,按坐下去,道:“藺公子,您別跟我鬧了,快看看病人吧。”
藺晨展顏一笑,伸手捋了捋聶鋒的袖子,按住他左腕,短短地診了片刻,又仔細察看了他指甲、耳後、眼白、舌苔等處,這才輕輕吐了一口氣,示意梅長蘇跟他到外間來。
“怎麼樣?”
“樣子雖然可怖,但毒性只有三層,不算什麼。”
梅長蘇用眼尾瞟了瞟他:“你可從來沒真正動手解過這種毒,到底行不行啊?”
“哈,”藺晨高挑起雙眉,“這麼信不過我,幹嘛叫我過來?”
“要是我能找到老閣主,誰樂意叫你來?”梅長蘇回頭問道,“飛流,你樂意嗎?”
蹲在屋角的少年使勁地搖着頭。
藺晨笑了起來,“好吧,我承認如果是你當年那種程度的毒,我確實未必解得了,不過這個人嘛,還是沒什麼問題的。可是……你自然知道……該選哪種解法,必須要跟他說清楚,讓他自己拿個主意。”
梅長蘇倦意濃濃地閉上了眼睛,輕聲道:“既然這樣,那就明天再說吧。明天他妻子也會過來,讓他們夫妻商量一下也好。”
藺晨深深地看他一眼,似要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聳肩一笑,改了話題,“我這次給你帶了禮物來,飛流有沒跟你說?”
梅長蘇徐徐睜開雙眼,羽眉微微上挑。
“看來是沒說……飛流!你不乖哦,晨哥哥要把你用蓖麻葉包着裝進木桶,從山坡上往下滾……”
“好啦,”梅長蘇沒好氣地擊了他一肘,“別逗他了。你帶了什麼,這樣獻寶?”
“呵呵,”藺晨做了一個雙手奉上的姿勢,“一個美人!”
梅長蘇轉身就走向了院中,藺晨一邊追一邊道:“這不是普通的美人,你是認識她的!”剛說到這裡,他眼尾瞄見宮羽悄悄從屋裡走出來,似乎正在留心這邊的動靜,不由放聲大笑道:“宮羽,你不用緊張,憑她是什麼樣的美人,也不能跟你相比,就算長蘇在意這個美人,那也是爲了別的緣由……”
聽他這樣一說,梅長蘇心頭一動,立即停下腳步,轉過頭來:“你抓到了秦般若?”
“對美人怎麼能用抓這個字?”藺晨不滿地道,“我剛過雲南,恰好碰見她自己撞進我的網裡,順勢輕柔地一收,就把她給請了過來。”
“她知道夏江的去向嗎?”
“本來她是跟夏江一起逃的,可是中途夏江嫌她累贅,就丟下她自己一個人走了,到什麼地方去了她也只能大概指一個方向。不過現在四境已封,夏江就算有再大的本事,這天羅地網他也掙脫不了。我現在已經捕到了一些線索,正讓下頭追蹤呢。”
梅長蘇凝思沉吟,半晌方輕輕“嗯”了一聲。
“長蘇,”藺晨傾過身來,半是嘻笑半是認真地問道,“我倒想問問,靖王執政後,你想要如何清理滑族?說到底,秦般若不過是他們中間的一員,不可否認滑族還有一部分人仍然抱着復國之念。站在他們的立場上來看,那也是他們的正義,不是嗎?”
梅長蘇冷笑一聲,語調冰寒入骨,“他們的復國之志,我很感佩,卻也不會因此手軟。當年父帥滅滑,有當時的情境,我是不會去跟滑族人辯什麼對錯的。只不過……現在我大梁境內,有像滑族這樣被吞滅過來的,也有像夜秦這樣的屬國,跟周鄰的幾個大國存在同樣的問題。南楚今年正在平定的緬夷,不也是歸而復叛的嗎?靖王掌政之後,這也是他需要平定和翻越的障礙,爲君爲皇的日子,只怕也不會輕鬆。”
“你這個心啊,真是操得長遠,”藺晨晃了晃腦袋道,“我爹當初叮囑你的話,看來你是一句也沒放在心上。我管不了你了,我要去吃飯,餓死了,吉嬸煮的蛋呢?怎麼還不端來?”
他最後一句喊得格外高聲,所以立即有一個亮亮的嗓門答了一句:“放在堂屋呢,自己過來吃!”藺晨一聽,頓時滿臉放光,開開心心地過去了。宮羽這時方纔慢慢走近,低聲道:“宗主,大統領已安排妥當,明日宮羽就要暫別。到了牢裡,宮羽一定時時謹慎,決不會出什麼差錯,請宗主放心。”
梅長蘇點點頭,淡淡地道:“我對你一向放心,早些歇息吧。”這樣簡短一句後,他便立即轉身又回到聶鋒房中去了。
宮羽在院中獨自癡癡站了許久,晚間漸起的風露幾乎已浸溼了她的雲鬟,她仍是一動不動。吃飽喝足的藺晨從廊下過來,默默看了她一陣,道:“宮羽,彈首曲子吧。”
美人星眸柔柔一轉,似有潤潤的微光閃過。月影下她低頭緩步回房,未幾,縷縷琴音響起。
靜夜之中,曲調哀婉自然,雖然清緩無奇,卻又令人平生一股落花流水的茫然,勾起無限相思情腸。
可是聶鋒房間緊閉的門窗,卻自始至終都未曾再打開過。
第二日一早,宮羽便按照與蒙摯定好的計劃,喬裝出門。蘇宅中的人或焦急或閒淡地等待着,到了近午時分,一輛馬車從側門駛入,剛剛停穩,蒙摯便當先跳了下來,伸手給後面,可夏冬並不需要他的幫助,她連轅木都沒有扶一下,就自己跳到了地面,身姿依然如往日般傲然挺立,沒有絲毫委頓之態。
黎綱引他們進了主院,先請夏冬洗去面上僞裝,梅長蘇這時親自出來,陪着她進了南屋。
聶鋒坐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曬着太陽,夏冬進來時,他很快就抱住了頭,不敢去看她。衛崢扶着他的肩低聲勸了一陣,也未能勸得他動上一動,最後也只好無奈地向夏冬苦笑了一下。
可是夏冬並沒有看到他的苦笑,從一進來開始,她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座椅上的那個人,雖然從外形上來看,他幾乎不能被稱爲一個人。
滿身滿臉的白毛,腫漲變形的身軀,顫抖着蜷曲的姿態,沒有任何一點,可以讓她聯想到自己那個英武豪氣,彷彿可以吞吐風雲的丈夫。
但那是活的。
比起十三年前擺在自己面前的那些殘碎骨骸,面前的這個,至少還是活的。
夏冬的眼中落下了淚滴,但脣邊卻浮起微笑。她走到聶鋒身邊,蹲下身子,什麼話也沒說,便將他緊緊抱在了自己的懷中。
在這一刻,她甚至沒有去想過懷疑,沒有先去查驗一下他腕間的銀環。也許在蒙摯向她說明的那一瞬間,她就已經迫不及待的相信了這個好消息。
無聲的擁抱,滾燙的淚水,胸腔中砰砰合拍的心跳,還有那失而復得的惶恐。這一切使得夏冬有些暈眩,暈眩到閉上了眼睛,就不敢再次睜開。
良久之後,有個人輕輕咳了一聲。“聶將軍,聶夫人,不是我煞風景……兩位以後還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體會重逢之喜,不過現在,能否聽我這個蒙古大夫說一說關於火寒之毒的事?”
夏冬定了定神,緩緩放開了懷裡的丈夫。衛崢搬來一張圓凳,讓兩人緊挨在一起坐下。蒙摯也在近旁找了個位置,只有梅長蘇反而坐到了屋角。
“火寒之毒,爲天下第一奇毒。奇就奇在它既可救命,又可奪命,更能置人於地獄般的折磨之中。”藺晨娓娓說着,語調平淡,“當年聶將軍全身燒傷,火毒攻心,本已無生理,但恰巧跌入雪窩之中,被寒蚧蟲咬噬全身,這才保住了性命。此蟲只有梅嶺附近纔有,絕魂谷與梅嶺北谷只有一壁之隔,也生長着少許。它們專食焦肉,同時吐出毒素,以冰寒之氣扼住了火毒,從而形成一種新的奇毒,那便是火寒之毒。”
他雖然說的談然,但此毒的奇怖之處大家已然看到,不僅夏冬全身顫抖,連蒙摯也不禁面上變色。
“身中火寒之毒的人,骨骼變形,皮肉腫漲,周身上下會長滿白毛,而且舌根僵硬,不能言語。每日毒性發作數次,發作時須吸食血液方能平息,且以人血爲佳。雖然此毒可以苟延性命,不發作時體力也如常,但這樣的折磨,也許並不比死了更乾淨。”藺晨用充滿同情的目光看着聶鋒,“聶將軍能堅忍這些年,心志實非常人所及,在下敬服。”
“此毒可解麼?”夏冬握緊了丈夫的手,急急問道。
“可以解。”藺晨很乾脆地道,“有兩種解法,一種是徹底地解,一種是不徹底地解,你們必須選其中的一種。”
“我們當然要徹底的那種解法啊。”夏冬毫不遲疑地道。
藺晨深深地看了她半日,輕嘆一聲道:“等我說明完了這兩種解法的不同之處,聶夫人再選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