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受了春獵叛亂之驚,回鸞後又雷霆處置完譽王一黨,樑帝越發覺得身體每況愈下,支撐不來。御醫們次次會診之後,雖然言辭圓滑,只說安心靜養無妨,但觀其容察其色,樑帝也知道自己情況不妙。人越到老病之時,越覺得性命可貴,所以就算萬般丟不開手,樑帝也只得無奈地先丟開再說,東宮監國的御旨便由此而發,明令凡皇帝不升朝的日子,即由太子在承乾殿代他處理日常政務。一開始,樑帝還有刻意試探、從旁品察的意思,後來見景琰行事謹慎公允,沒有因此膨脹狂妄的跡象,漸漸便放了一半的心,除了逢六日召三公六部重臣入內攬總稟報一次朝中大事外,其餘的日子竟一心只圖保養續命。
由於對政事有處置權,也由於大局粗定,蕭景琰這個東宮太子的位子,坐得可比他的前任穩得多,但同時,也要累得多。有時在承乾殿聽取了大量奏報,批閱完成堆的摺子後,還要在自己宮中接見重臣,合議一些難決之事。
如今的朝廷六部,基本上都是這一兩年新換的尚書,只有兵部尚書李林,還是前太子在位時的舊人。那一年私炮坊爆炸事件中,他曾經上折給靖王扣過私挪軍資的罪名,雖然那樁事情最後以靖王反而得了讚譽爲結局,但不管怎麼說,反正是得罪過人的。所以在前太子被廢,靖王地位漸升的過程中,李林自然是想盡辦法曲意彌縫,可無論他怎麼努力,都一直沒得到過蕭景琰的任何迴應。太子奉旨監國之後,李林覺得自己的仕途只怕就此到了頭,每日裡戰戰兢兢等着東宮收拾他,等了許久也沒動靜,反而當庭接到一項重要差務,要求由兵部負責,提交帝都周邊駐軍換防的改制方案。李林揣摸了半天,也拿不準這位太子殿下什麼意思,直到被戶部尚書沈追冷冷嘲諷了一句之後,才突然意識到這個主子不一樣了,與其先揣摸上位者的心思,還不如先把事情辦好。他作了這麼多年的兵部尚書,對於朝廷兵制的上下情弊其實相當地瞭解,拋開黨爭不談,能力原是夠的,此時下了決心,更是把全副精力都投了進去,十日後擬出方案上奏,在朝議中竟大受好評,只修訂了個別細節條款後,便轉呈皇帝下旨施行了。主君的認可和同僚的讚譽,帶給多年來陷身於黨爭的李林久違了的滿足與愉悅,而對於顯然沒把過去嫌隙放在心上的新太子,他的感覺也由以前的惶恐懼怕,轉換成了現在的忠敬畏服。
“說起來,黨爭真像是一場噩夢,雖然有些人已經困死在了這場夢裡,但幸而還有些人是可以醒過來的。”在東宮偏殿,剛議完一件政事的沈追感慨道,“其實大多數人在仕途之初,所懷的還都是濟世報國,光宗耀祖的志向,不過官場氣象污濁,漸漸矇蔽了人的心智,未免隨波逐流了。殿下在更新朝中氣象之時,也肯放些機會給這些人,實在是仁德啊。”
“不過這樣的機會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給,有些人心性已成,只怕難改,”蔡荃素來比沈追激進,揚眉道,“天下賢士尚多,留出些位置來給那些未受沾染的寒門學子,豈不是更好?”
“無論寒門豪門,但凡學子,都有進階的途徑,朝廷只要能不分門第地給出公允二字即可,不能矯枉過正。要知道,爲官爲政,經驗還是很重要的,新晉官員在品性和銳氣方面雖然佔優,經驗上卻難免差了些。”
“誰是天生就什麼都知道的?多給些磨礪的機會,自然會老道起來。”
“那也要時間啊,”沈追擺了擺手,“就比如駐軍換防改制這樁事吧,李林的年資,不是擺着好看的,我想換誰來辦這件事,只怕都不能比他更周全更能切中要害。”
“我承認兵部的方案很好,但這只是個案,不能推及大多數人。年資和經驗這種東西是因人而異的,有些人一年頂人家十年,可有些人守着一個位置十來年,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凡事不能一概而論,必須逐一勘別才行。”
“可是天下州府,各級地方官員這麼多,沒有統一的制度和標準,如何逐一勘別?這成百上千的朝廷臣子們,哪兒勘別得過來啊?”
“難辦就不辦了嗎?篩查人才,選賢與能加以任用,本就是帝王最主要的一件事,現在尸位素餐的人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太子主政,新朝當然要有新氣象。”
蕭景琰一直很認真地聽着兩個最倚重的臣子辯論,此時方皺一皺眉,低聲道:“蔡卿慎言,哪有什麼新朝?”
蔡荃也立即反應出來自己說錯了話,忙起身謝罪道:“臣失言,臣的意思是指……”
“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以後小心些。”
“是。”
蕭景琰正準備讓兩人繼續談,殿門外突有內侍稟道:“啓奏太子殿下,客卿蘇哲前來朝賀殿下大婚之喜,現在儀門外侯宣。”
從九安山回來,兩人一個忙一個病,又有重重心結繞在其間,雖然彼此消息傳遞仍是十分緊密,但卻是許久沒有再見面了,因此乍一聽到蘇哲求見,蕭景琰一時竟有些恍惚,怔怔地看着那內侍,半日無語。
“殿下,蘇先生特意來賀喜,殿下不請進來嗎?”沈追奇怪地問道。
“哦,”蕭景琰回了回神,忙道,“快請蘇先生進來。”
內侍躬身退下,片刻後便引領着梅長蘇進入殿中。這段時間蕭景琰已經稍稍平復了一下心緒,控制着自己不要露出過於激動的表情。
垂目緩行的梅長蘇比上次見面略瘦了些,不過氣色卻稍稍轉好。他今天穿着一襲秋水色的蜀緞長衫,手執一把素扇,烏髮束頂,襟袖微揚,望之飄逸清雅,氣質如玉。但斯人斯貌看在已知真相的蕭景琰眼裡,卻如一把尖刀在胸口直扎一般,令他幾乎難以直視。
“參見太子殿下。”
“此係內殿,蘇先生不必多禮了,請坐。給先生上茶。”
“謝殿下。”梅長蘇欠了欠身,先不落座,而是示意身後的飛流呈上禮盒,笑道:“殿下立妃大喜,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請笑納。”
蕭景琰命侍從接過,見沈追蔡荃一臉好奇的表情,笑了笑打開,一看裡面只是一對普通的淨脂玉瓶而已,便知梅長蘇不欲引人注目之意,於是也只客套了一句:“先生費心了。”
飛流第一次來東宮,遞交完禮盒,就開始左看右看,蕭景琰知道梅長蘇寵他如弟,也不想拘束了這個少年,便命他可以隨意在東宮各處戲耍,不過梅長蘇還是補了一句“就在前面院子裡玩”,纔將他放了出去。
“蘇先生,我前一陣子去拜訪你,說是病了,如今身體可有大安?”沈追在蕭景琰這裡向來不會太拘束,所以梅長蘇一在他對面坐下,他便關切地問道。
“多謝沈大人掛念,不過是因爲炎夏,喘疾發作而已,沒什麼大礙的。”
蔡荃也知道他生病的事,皺着眉頭道:“蘇先生國士之才,竟爲病體所限,實在令人遺憾,難道就沒個根治的法子?”
梅長蘇掃了蕭景琰一眼,不想繼續再談這個話題,於是笑了一下,淡淡地道:“一切自有天命,慢慢治吧。對了蔡大人,聽說範御史落水而亡的案子,刑部已有新的進展了?”
“是,此案的真兇很聰明,設了一些迷障,想要誤導刑部查案的方向。不過這案子顯然並非預謀已久,而是倉促下手的,所以留下了很多蛛絲馬跡,口供也有破綻。先生當然知道,在任何一樁兇案中,只要誰在說謊,誰的嫌疑就最重,就算不是兇手,至少也是知情者。主理此案的歐陽侍郎是個最能從細微處破解迷團的人,要想騙他,可比騙我還難呢。”
“這麼說,被刑部拘押起來的那個……叫什麼的小妾,就是真兇了?”沈追問道。
“暫時還不能如此定論,但她的謊言最多,行爲也最可疑,被拘捕前還曾經試圖潛逃,這些都是加重她嫌疑的事實,不過這個女子口硬,目前還在強撐,而且……暫時也還沒有找到關於她令人信服的殺人動機……”
“聽說她是滑族人?”梅長蘇隨口問了一句。
“只能算半個,她母親是滑族,父親卻是樑人,按現在一般人的看法,她更應該算是樑人才對。”蔡荃挑了挑眉,看向梅長蘇,“這個身份是在追查她的來歷時查出來的,我們也沒怎麼重視,難道蘇先生覺得……這一點很要緊嗎?”
“也不是,”梅長蘇笑了笑,“是因爲我最近總是在想夏江會逃到哪裡,所以一聽到滑族,就未免敏感了一些。”
蔡荃有些驚訝地問道:“夏江和滑族之間,有什麼聯繫嗎?”
“你不知道?”沈追睜大了眼睛看向好友,“滑族末代的公主,曾是夏江的情人呢。”
“啊?”
“當年滑國被吞滅之後,很多貴族女眷都被分發到各處爲婢,”沈追簡略地講述着,“夏江的夫人有一次見到滑族公主寒冬臘月在外浣衣,心生憐憫,便將她帶回自己府中,視之如妹,誰知一來二去的,這公主竟跟夏江勾搭在了一起。夏夫人也是前代懸鏡使,性情很是剛烈,一怒之下,就帶着兒子走了,到現在還不知道人在哪裡呢。”
“聽起來這可不是小事,”蔡荃怔怔地道,“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呢?”
沈追橫了他一眼,“璇璣公主七年前就死了,你五年前才調任京官的,那時候事情早已經涼了,夏江那個身份,又是個半隱半現的人,你這麼嚴肅,誰沒事幹了跟你聊他的風流私事啊?”
“可是納滑族女子爲妾的富貴人家很多,就算夏江的情人是個公主,那到底也是亡了國的,很值得注意麼?”
“看來蔡大人不太瞭解璇璣公主這個人,”梅長蘇正色道:“她可不是隻依附情人度日的等閒之輩,當年滑國未滅前,她就是掌政公主之一,地位僅次於後來戰死的長姐玲瓏公主,只是她更狡猾,更善於隱藏自己的鋒芒,使得很多人都沒有意識到她的危險,但其實,這位璇璣公主對於很多滑族人一直都有着驚人的控制力,雖然現在她已死了,但夏江多多少少還是從她那裡承繼到了一部分這種控制力。如果蔡大人查不到其他的殺人動機,也不妨考慮一下滅口的可能性。”
“滅口?”
“也許範呈湘發現了自己的小妾在向夏江施以援手,也許範呈湘本人就曾經是夏江的庇護者,後來爲了某種緣故想要告發……夏江掌管懸鏡司多年,他一定有着我們難以想象的暗中力量,不早點把他挖出來,難說他還會對太子殿下造成什麼樣的危害……”
蔡荃眉睫一動,沉吟着道:“先生所言甚是。如今夏江在逃,無論是對殿下,還是對刑部,這都是一樁大大的心事,就算這案子只跟夏江有一丁點兒的聯繫,也要先把這一點給查清排除了才行。”
“是啊,如果這只是一樁普通的兇案還好,若真與夏江有關,倒是一個追查他行蹤的好契機。”
“對了,歐陽侍郎將目前案情的記錄文案整理了給我,我恰好帶着在路上看,先生要不要也看看,說不定能發現什麼我們疏漏了的地方呢。”
梅長蘇還未答言,一直在凝神靜聽的蕭景琰清了清嗓子道:“蔡卿你行事已經很周全了,蘇先生大病初癒,不要讓他勞神,大家說點輕鬆的話題吧。”
蔡荃本來正在伸手朝袖中摸案卷,聽太子這樣一說,動作不由僵住。蕭景琰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控制得很淡,讓人判斷不出他明確地出言阻止,是真的體貼梅長蘇的身體呢,還是不高興看到蔡荃就這樣把刑部的案卷拿給一個無職的客卿翻看。旁觀的沈追心思更敏捷一點,瞬間便聯想到了這兩人已經有好久未曾見面以及蕭景琰剛纔遲疑了一會兒才請梅長蘇進來的事實,難免會猜測太子是不是在有意疏遠這位以機謀見長的麒麟才子,心頭咯噔了一下,立即向蔡荃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請罪。
“臣思慮不周,確實不該麻煩蘇先生,請殿下見諒。”蔡荃也不是笨人,當即領會了意思,細想自己剛纔談得興起,行爲確有不妥,忙躬身施禮。
蕭景琰並不在意這兩個尚書有什麼樣的誤解,不過他卻不希望梅長蘇也有同樣的誤解,於是又解釋道:“聽說先生的病還是要以清閒靜養爲主,何況先生到東宮又不是來討論案情的,指點一下就行了,細節方面就不必費心了吧。”
梅長蘇深深地看了蕭景琰一眼,見他的視線不自在地閃避了一下,心頭不禁起疑。沈追呵呵笑着打圓場道:“殿下說的是,都怪蔡大人,人家蘇先生是來給殿下賀喜的,結果茶沒喝一口,點心也沒吃一塊,你就拉着人家說案情!”
其實範丞湘的命案是梅長蘇先提起的,不過蔡荃再耿直也不至於這個時候來爭論計較這個,當下含含糊糊地嗯了幾聲,算是認了沈追的話。
不過他認了,梅長蘇卻不知爲何不肯下這個臺階,竟笑了笑道:“殿下好意蘇某心領,不過蔡大人的這份案卷我還真的想看,殿下不介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