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字路口與蘇宅馬車擦肩而過的蒞陽府車駕中,坐的就是蒞陽長公主本人。她剛剛到城門外,送走了身邊最後一個孩子,送他遠涉江湖,到數千裡之外的窮山惡水之地,去搬運他父親的遺骸。謝弼與他的哥哥蕭景睿不同,他是完完全全的世家公子,對於江湖的印象,無外乎風景與傳說,這一路山高水長,雖然身邊帶着幾個家僕,仍難免揪緊母親的心。
方纔在南越門外,來送行的人只有言豫津。也許並不能說這就是世態炎涼,但最起碼,已沒有人願意再多關注他們。
臨行時謝弼再三拜請言豫津多去探望他的母親,言辭懇切,神情平靜。經過狂風暴雨的吹打,這位曾經的名門公子成熟了許多。在那些離奇事件的掩蓋下,很多人忽視了謝弼的痛苦,但實際上,他所失去的並不比任何一個人少。沒有了門第,沒有了前途,兄弟離散,愛侶緣斷。曾經那麼敬仰的父親,如今留給他的只是一世污名。可是面對這樣天翻地覆的變故,他卻不能消沉不能沮喪,因爲他必須要照看日漸衰弱的母親。
謝弼從來都不是蒞陽長公主最寵愛的孩子,但大難來臨後,他卻證明了自己是最可信賴的孩子。他要料理一個轟然垮塌的府第所留下來的那個爛攤子,清理物品,遣散僕從;他要時刻不停地留意母親的情緒起伏,陪她熬過難眠的交煎之夜;他安葬了妹妹,送走了異父的兄長,他安撫在山中書院讀書的弟弟,努力把這場災難對謝緒的影響降到最低。而此刻,他又不得不打點簡單的行裝,長途跋涉去護送父親的靈柩回鄉。
身爲寧國侯府的世子,謝弼原本接受的一切教養就是如何繼承門楣,而如今,他所應對的卻是以前想也沒想過的局面。所以言豫津在送行時,很真摯地說了一句:“謝弼,我以前小看了你。”
送走了最後一個孩子,蒞陽長公主眼中的淚水已經乾涸。她婉拒了言豫津要陪她一起走的請求,獨自一人坐在空蕩蕩的馬車上,回到自己那已不能稱之爲家的府中。在待遇上,長公主的一切供養如前,遊目四周,豪奢依舊,可在內心深處,她卻覺得自己已經貧窮得一無所有,那些寶貴的、被放在心頭切切珍惜的人和感情,都已離她遠去。
從小就侍候她的嬤嬤走了過來。爲她更換輕絲薄衣,拆散發髻,讓她儘可能舒服地躺在長榻之上。兩名侍女半跪在膝前輕輕捶打她的腰腿,另一名侍女手執羽扇送來清風,玉盞盛着清露,窗下焚着麝香,奢華富貴仍如往常,除了心底的空蕩與悲涼。
曾經那般的烈性與剛強,也經不起這樣的失去,親情、愛情、夫婿、兒女……一刀刀地割着,割到後來,已忘了痛,只剩下麻木與脆弱。
“公主,喝碗安神湯吧?”嬤嬤低聲地勸着,滿眸都是疼惜與擔憂。不忍心加深白髮老人的憂慮,蒞陽勉強振作了一點精神,道:“好,放着我自己喝,都歇息去吧,我一個人靜一靜。”
老嬤嬤示意侍女將湯碗放下,領着她們全體退下,過了小半刻鐘再悄悄進來看,見湯碗已空,長榻上的公主合目安睡,神態還算平和,這才略略放下心來,顫巍巍地扶着小丫頭真的歇息去了。
夏末時節,蟬聲已低,秋鳴未起,四周沉寂如水。蒞陽長公主小憩時不喜歡有人在身邊,所以宮女們放下垂簾後俱都退下,侍立於殿門之外,整個室內只餘了臥榻上的長公主一人。在一片悄然靜寂之中,臨西廂側門的簾緯突然一動,一個苗條輕盈的身影閃了進來,如同落爪無聲的貓一樣,剎那間便飄到了臥榻旁,先蹲低身子,觀察了一下榻上人,然後指尖輕拈,將蒞陽長公主搭在腰間的那隻手輕輕移開,掀起衣襟。白色的中衣上,一隻系在腰帶上的明黃色香囊十分顯眼,來者立即面露喜色,忙伸手去解香囊上的絲帶。
雖然這香囊的外觀甚是普通,但卻在腰帶上細細地繫了數個死結,來者試解了一下,根本解不開,便從袖中摸出一柄短匕,正要去割絲帶,突然感覺到身後一股勁風襲來,甚是凌厲,大驚之下慌忙回身閃避,已然不及,剛剛側肩便被一掌擊中後背,整個身體飛出了數丈之遠,撞在硃紅柱子上落下,頓時口吐鮮血,暈迷不醒。
這一下的動靜非同小可,不僅殿外的侍女們一擁而入,小眠的蒞陽長公主也被驚醒,猛地翻身坐起。但她還未看清四周的一切,已有一雙寬厚穩定的手扶住了她的身子,耳邊同時響起熟悉的溫和聲音:“母親,您還好嗎?”
蒞陽長公主全身一顫,定住視線,怔怔地望着面前的這張臉。黑了些,瘦了些,目光也更沉靜,更穩重了,不過眉目宛然間,仍舊是最心愛的那個孩子。
承載了她更多的偏寵,更多的傷害和更多的愧疚的那個孩子。
“景睿……”蒼白的脣間剛吐出這個名字,本已乾涸的眼淚便已急涌而出。緊緊抱住他,擁在懷裡,再也不想放手。
“是,是我……”蕭景睿拍撫着母親的背,眼圈雖發紅,卻仍是帶着微笑。以前安平富貴之時,母子之間疏淡有禮,反而是如今劫難之後,纔有這樣血肉交融般的親密。
“景睿,你早回一天就好了,”掉了一陣眼淚,蒞陽長公主吸了吸氣,略略放鬆手臂,看着兒子的臉,“弼兒今天出發去黔州了,你見不到他……”
“我已經聽管家說過。沒關係,他扶了靈,很快就會回來的。”蕭景睿用自己的衣袖給母親拭去頰邊的淚,柔聲道:“二弟沒回來之前,我會一直陪着您的。”
只這平平常常的一句話,竟又引得蒞陽長公主的淚落了又落。好容易忍住後,她仍是盯着兒子,眼珠也不肯多轉一下,周身上下看個沒夠。蕭景睿要比她更能穩住心神些,此時已想起了剛纔被自己一掌擊飛的那個人,忙起身去看,只見是個侍兒服飾的女子,因受創甚重,仍倒在原地,旁邊的宮女們不明所以,無人敢過去動她。
“景睿,怎麼回事?”蒞陽長公主跟着站了起來,走過去看了一眼。
“我也不太清楚。因爲聽說母親在休息,我進來時沒有讓人通報,恰好就看見她在母親榻前拔出匕首,情急之下,出手重了些。”蕭景睿細察了一下那女子的傷勢,皺眉道,“看來一時半會兒她醒不了,樣子有些眼熟啊,是府裡的舊人嗎?”
早有公主府管事的娘子應答,說這女子是在府裡服役已超三年的女侍,令蕭景睿愈加的疑惑不解,喃喃自語道:“她在這府中這麼久,若是單純爲了刺殺,機會多得是,怎麼會拖到今日才下手?”
蒞陽長公主也不由眉尖微蹙,道:“我如今是個無足輕重的人,誰會想要刺殺我呢?景睿,你確認看到她時,她正準備殺我嗎?”
蕭景睿眸色微凝,細細閃回了一下當時那快速的一瞥,突然一揚眉,問道:“母親,您腰間有什麼東西嗎?”
“我腰間?”蒞陽長公主慢慢撫向腰側,指尖拂過香囊柔滑的絲綢表面,面色微顯蒼白,“只有……只有這個……你知道的,謝……他臨走時的一份手書……”
聽她提起那份手書,蕭景睿瞬間回想起當時的情形,心頭頓時一凜,忙道:“手書的內容是什麼,母親看過嗎?”
蒞陽長公主有些虛弱地搖搖頭,“我之所以替他收着這份手書,不過是因爲他的託付,要保他的性命。這其間的內容,我並不想看……”
對於謝玉可能留下來的隱秘,蕭景睿同樣沒什麼興趣。因爲知道的越多,痛苦就越多,舊時污痕被挖出的後果,就是難以忍受的煎熬和折磨,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但是,現在的情況是已有人針對這封遺稿動了手,如果不弄清其中的內容,就很難推測出敵方是誰,也判斷不準當下情勢的危險程度,所以他思慮再三,還是屏退了室內所有的下人。
“景睿,你要看嗎?”蒞陽長公主握住了他的手。
“您的安危比較重要,知道手書牽涉到哪些人,才知道該怎麼應對。母親如果實在不想知道,孩兒一個人看好了。”
蒞陽長公主淡淡一笑,低頭打開腰間的香囊,取出墨跡斑斑的絹巾,柔聲道:“要看,就一起看吧。如果那又是一道舊日的傷口,兩個人來承受,總比一個人好。”
蕭景睿伸手接過絹巾,坐到了母親的身邊,將巾面平平抖開。母子二人分別執着絹巾的兩角,從頭細細地看去。一開始,兩人只是神情稍稍凝重,但看着看着,臉上的血色便漸漸褪去,變成一片慘白,輕飄飄的一條長巾拿在手裡,就好像有萬斤之重,看到後來,蒞陽的手一鬆,整個人撲倒在榻枕之上,捂住了自己的臉。
蕭景睿緊緊咬着牙根,將母親丟開的巾角拾起,攤在掌心堅持看完了最後一個字。在看手書之前,他已想象過會看到令人驚駭的內容,然而真正看完之後,他才知道之前的準備根本毫無用處。那些撲面而來的文字,令他全身的血液都結成了堅冰,恐怖的寒慄從頭到腳反覆地躥動着,一次比一次更緊地絞住心臟。經過那情斷恩絕的一夜後,蕭景睿以爲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輕易震動自己的情緒。可是今日這薄薄一巾所展露出來的真相,卻是與他個人的身世之痛完全不一樣的另一個地獄,一個更深更黑、更卑劣更無恥的地獄,一個充滿了血腥、冤恨、陰慘和悲憤的地獄。
在這個地獄的煉爐中,埋葬了一代賢王,一代名帥和七萬忠魂,埋葬了當年金陵帝都最耀眼最明亮的少年,也埋葬了無數人心中對於理想和清明的希望。
柔滑光順的絲制絹巾,本應有着幽涼的觸感,可當蕭景睿用力將它揉在掌心時,卻分明感受了一團燃燒着的火焰,正順着四肢百脈燒灼進來,似要焚盡五臟六腑。
倒在長榻上的蒞陽長公主低低地嗚咽出聲,幾乎無法吐納呼吸。姐姐晉陽漫過玉階的鮮血似乎再一次浸過眼前,將視覺所及的一切都染成鮮紅,永世洗之不淨。
蕭景睿伸手扶住了母親瘦削伶仃的肩頭,將她轉向了自己。母子二人目光交匯的那一瞬間,彼此就已讀懂了對方的心中所想。
“不行的,不行……”蒞陽長公主驚恐地抓住兒子的胳膊,滿額冷汗,“這案子是陛下親自處置的,你能做什麼?你能做什麼?”
蕭景睿凝視着母親,視線定定的,沒有絲毫的晃動。
“母親……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我只知道……面對這樣的真相,我不能什麼都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