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景琰握住梅長蘇的胳膊,輕輕拍了拍。他知道林殊此刻的失望是真的,心裡也有幾分難受。不過他原本就對蒞陽長公主沒有抱多大的希望,也知道強迫沒有意義,於是便依從梅長蘇的話,側身從姑母手中拿過香囊,道:“勞您送來,侄兒代亡者領情。我和蘇先生還有事要商量,姑母慢走,不送了。”
他就此送客,沒有多餘的遊說,反而讓蒞陽長公主有些不知所措,想要開口說什麼,又覺得無言以對,最後也只好轉過身去,默默低頭向外走去。蕭景睿躬身向太子行了禮,兩三步追上母親,輕輕扶住了她的手臂。
離開正閣,走過方白玉鋪就的外院,臨到影壁前,蒞陽長公主突然頓住了腳步,擡起雙眼看向兒子:“景睿,你是不是覺得……娘這麼做有點太無情了?”
蕭景睿沉吟了一下,道:“這件事做與不做,都有它的理由,要看母親您自己心裡看重哪一邊了。其他任何人,包括孩兒,都沒有資格影響母親的決定。何況這件巨案一旦翻了過來,謝……謝侯的罪名就是大逆,他雖然身死,卻勢必要株連到二弟和三弟。母親不願經自己之手,陷他們於絕境,這份疼愛之心景睿是明白的。”
蒞陽含着淚,拍撫着兒子的手背,“還是你懂孃的心思。可是看太子的決心,這案子遲早要翻。如果真爲弼兒緒兒着想,由我出面首告,換他們一個恩赦,倒也不失爲一種解決之道。我本來想,那位蘇先生精明過人,自然會以此來勸說我,誰知……我不過才說了那麼一句話,他居然就生氣了……”
蕭景睿想了想,也覺得心中疑惑,低聲道:“我當初結識蘇兄,是仰慕他的才華氣度,儘管後來發生那麼多事,我還是一直覺得……爭權奪利不是他的格調。既然他早就知道赤焰冤案的真相,那麼也許自始至終,他的目的就是爲了這個案子,至於投靠誰輔佐誰,不過是手段罷了。”
“看起來,這位蘇先生不是局外之人……”蒞陽長公主柳眉輕蹙,眸色沉沉,“他到底是誰呢?赤焰這件案子,究竟與他有什麼關係?”
“現在細究這個,倒沒多大意義,無論蘇兄是局中人也好,僅僅是太子謀臣也罷,他們二人既然選擇當衆公佈謝侯遺書,可見雪冤之心已如金石之堅,不留退路,讓孩兒甚是感佩,可惜我身份尷尬,很多事情,不能代替母親去做……”
“景睿,如果你與娘易位而處,想必是一定會答應他們的請求吧?”
蕭景睿認真地想了想,道,“孩兒與母親是不同的兩個人,不可能會有相同的想法。世間的事,多有兩難之處,母親的矛盾酸楚,孩兒又豈能不體諒?”
蒞陽公主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看着正門影壁上的九龍彩雕深思良久,最後慢慢轉過身來,道:“好孩子,你陪娘回去一趟吧。”
蕭景睿似乎對母親的決定並不意外,點了點頭,扶緊了她的手:“母親,孩兒向您發誓,無論將來情勢如何,我們一家同甘共苦,如有人想要傷害母親和兄弟們,必先從孩兒身上踏過去。”
蒞陽長公主心頭滾燙,用力回攥住兒子的手,兩人相扶相依,重新邁進了東宮內閣的大門。
蕭景琰迎上前,如同今天第一次見到這位長公主一樣,微微欠身:“姑母請坐,請問還有什麼話要吩咐嗎?”
“我答應你。”蒞陽長公主簡潔地道。
“姑母可曾考慮清楚?”
“我去而復返,自然是思慮再三。”蒞陽長公主黯然一笑,“其實想得再多又怎麼樣呢,我只是做不到真的袖手旁觀。如果今天跨出你這東宮大門,只怕以後夜夜夢魂難安。”
“好,”蕭景琰揚眉道,“姑母有此情義,那侄兒也可以在此向您保證,洗雪赤焰冤案之後,您的所有孩兒,都會受到恩赦,決不株連。”
蒞陽長公主不由一震,失聲道:“你居然知道……”
“姑母所思,乃人之常情,有何難察?”蕭景琰與梅長蘇交換了一個眼神,淡淡道,“蘇先生剛纔不想多談,只是不願把這件事情變成一場交易。事到如今,已是最關鍵的時候,凡有半點違逆真心、交換強迫得來的許諾,皆是不可控的變數。不勉強姑母,也是爲了不冒意外的風險。”
“太子這話說得坦誠,我聽着反而輕鬆。看來不是真心要想爲亡者洗冤之人,你現在已不願引以爲援,”蒞陽長公主的視線轉到了梅長蘇臉上,“既然是這樣,那麼蘇先生能站在這裡,想必是忠心不二,深得你的信任了,卻不知太子是如何確認蘇先生的真心實意的?”
蕭景琰抿了抿嘴脣,看了梅長蘇一眼,見他面無表情看着窗外,好像根本沒聽見蒞陽長公主說話,心頭頓時隱隱作痛,頓了頓方道:“蘇先生爲我所盡的心力,一言難以盡述。何況用人不疑,我剛剛已經說過,先生與我,如同一人。”
“用人不疑……”蒞陽長公主喃喃複述了一遍,點了點頭,“景琰,我一向很少關注你,今天才發現你和景禹雖然性情不同,骨子裡卻十分相像。”
“此生若能承續皇長兄遺志,確是景琰的心願。”蕭景琰微微點了點頭,“姑母回去之後,倘有改變心意之處,不必勉強。到時大殿之上,面對陛下的暴怒,壓力深重,如無堅定的決心,只怕很難把話說完。”
蒞陽長公主並沒有立即應答,而是慎重地想了想,默默頷首。這時梅長蘇轉過臉來,笑問:“景睿,你去了一年多,想必長了許多閱歷,一切還好吧?”
蕭景睿的脣邊掛着溫和的笑容,道:“是啊,遠離故國,見了一些人,經了一些事,此時再回想過往,已可以看得更清,想得更明。只不過……蘇兄好像沒怎麼變,我現在看你,感覺還是那麼高深莫測,難以捉摸。”
就這麼幾句話後,兩人相視而笑,彷彿心中有什麼東西被輕輕揭過,清爽了許多。蒞陽長公主也沒再多言,略略向蕭景琰點頭,便攜同兒子再次離去。
殿中此刻只剩了兩人,氣氛一時有些沉悶。梅長蘇早上主動過來東宮時,蕭景琰很是驚喜,可一見面,卻發現他仍是神情疏離,只談正事,於是也不敢說什麼別的。而且沒說多久,長公主母子便到了,現在事情雖然商議定了,但兩人之間的僵局依然沒有完全打開。
“你覺得,蒞陽姑姑這次是不是真的下定決心,要助我們一臂之力?”沉默了片刻,蕭景琰先開口問道。
“長公主已不是會衝動行事的人了,她肯答應,便有九分的把握。不過爲防萬一,備選的方案還是要擬一個。”
“這沒問題,言侯是絕不會退縮的,他向我保證,如果到時候讓他金殿呈冤,就算天子震怒刀斧加身,他也一定會堅持把所有的真相都說完的。不過,要借謝玉的遺書來掀開此案,自然還是蒞陽姑姑出面最爲順理成章。”
“嗯,”梅長蘇輕輕應了一聲,“到時候現場的局勢難料,還要靠殿下一力掌控了。”
“這個你放心,信得過的宗室朝臣我都分別談過了,效果比我預料的好,不管是真心也罷,是順勢也好,他們全都表示會大力支援。不過爲了避免其中有人首鼠兩端向父皇告密,我已特意拜請母妃,確保這幾日沒有外人能見到父皇。殿中隨侍的禁軍,是由蒙卿親自挑出來的,他們會拖延時間,在姑母沒有說完話之前,無論父皇怎麼叫罵,他們也不會真的動手把人拖走。”
“殿下的動作好快。”梅長蘇笑了笑。
見他露出笑容,蕭景琰這才暗暗鬆了口氣,“我沒跟你商量就聯絡朝臣,還擔心你責我莽撞呢。聽蒙卿說,你一直強調要步步踏穩,所以瞞着我很多事,怕我激進。”
梅長蘇慢慢垂下眼簾,低聲道:“只要陛下還在位,要翻案就不可能真的萬無一失,我只不過總想再多幾分把握而已。如今這樣的程度,差不多已經算是我預先設定的成熟時機了。此事現在已由殿下你主導,我也確實不……不想再等了……所以一切就由殿下安排吧。無論是對含冤受屈的人也好,還是對天下人也好,由陛下親自下旨重審昭雪,和將來殿下登基後再翻案,意義總歸是不一樣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明白你對我的期望,”蕭景琰深深地看着他,想要叫出小殊的名字,又有些拿不穩,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了忍,道,“只要能成功讓父皇當衆下旨,我一定會把這案子翻得漂亮,絕不給宵小之徒留下任何口實。”
梅長蘇再次笑了笑,徐徐擡起雙眼,“還有一件事,想要拜託殿下……”
“你跟我客氣什麼?儘管說好了。”
“壽儀那日,請殿下帶我一起去吧。”
蕭景琰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吃驚地瞪着他。
“我也算有客卿的身份,雖然出現在那種場合仍然會引人注目,但也不是特別的突兀。……等了這些年,無論最終是成功還是失敗,我總想要親眼看到那一幕……”梅長蘇說到這裡,突然發現景琰的神情不對,停頓了一下問道,“殿下覺得很爲難嗎?”
“你在說什麼?”蕭景琰繼續瞪着他,眸中已升起怒氣,“這還用拜託我?你本來就應該在場的!走到今天這一步,煎熬的都是你的心血,我怎麼可能……不讓你親眼目睹這個結果?”
“殿下……”
蕭景琰不知爲什麼,突然有點控制不住自己,沉着臉道:“殿什麼下,你不知道我叫什麼?你難道是今天才認識我的?你剛纔用的是什麼身份在跟我說拜託,我的謀臣嗎?”
“景琰,”梅長蘇將左手放在了蕭景琰的小臂上,用力按住,重逢後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叫了他的名字,“這也是……我必須要跟你說清楚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