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說,有那麼短暫的幾秒鐘,鄧肯甚至產生了一個荒誕而令人不安的念頭——自己這是來晚了?
就因爲出發時慢了一點,或者路上耽擱了片刻,於是已經在死亡狀態“延遲”了一萬年的風暴女神就正好沒等到自己進門,真正且徹底地死在了這裡?她的意志已經消散了?
但這個有點荒誕的念頭很快便從鄧肯腦海中消散——他確認直到失鄉號在這座島旁邊停靠的時候,凡娜還“讀取”到了風暴女神葛莫娜的思維,這說明起碼那時候後者還是處在某種“運行”狀態……
總不能真這麼巧吧?
鄧肯表情微妙地擡頭看了凡娜一眼,卻看到凡娜也正好轉頭看向自己,兩人的目光短暫一接觸,立刻便又怪異地轉開。
“……先別想那麼多,下去看看情況。”鄧肯沉吟了兩三秒,率先邁步向前走去,其他人則緊隨其後。
他們踏進這座寬闊到讓人懷疑已經有違建築結構規律的圓形“大廳”,踏上那道一層層向下沉降的環形階梯,就彷彿走向一道旋渦般向着階梯盡頭的水潭走去,“利維坦女王”那巨大而蒼白的觸腕橫亙在附近,觸腕中延伸出來的較小的分支就像根鬚一般已經和構成這座建築物的黑色“石塊”融合在一起,又枯萎在階梯之間。
鄧肯突然有一種感覺,他覺得這座龐大的宮殿,甚至這座承載着宮殿的黑色島嶼,都像是一個巨大的、人造的“貝殼”,而被人賦予了“神性”的遠古海獸則是這貝殼中的血肉,這巨獸死去了,血肉枯萎收縮,便留出了許多“腔室”——那些走廊,房間,還有大廳。
他們走在巨獸的“殼”裡,踩着血肉枯萎之後留下的腔隙,正一點點來到巨獸那停止跳動的心臟前。
幽綠的火光在臺階上延燒,驅散了四周的昏暗,鄧肯來到了那圓形水潭和臺階相接的位置,注意到這裡其實還有一道略微高出周圍的、弧形的石質平臺,一團大約有街區教堂屋頂那麼大的蒼白組織從水潭中探出並死氣沉沉地臥在平臺上,而在它的旁邊,平臺的邊緣……
有像是桌椅和祭壇一樣的殘骸,以及……人類的骸骨?!
露克蕾西婭第一個注意到了那些骸骨,她瞬間一愣,三兩步便來到石臺旁邊,一邊謹慎觀察一邊皺着眉慢慢開口:“不是標準的人類或精靈遺骨,但從結構上類似……至少是某種類人生物。”
鄧肯也走了過來,皺眉看着平臺上的情況。
那些骸骨相對利維坦女王的屍體而言實在太過渺小,又散落在一個角落裡面,以至於在剛進入大廳的時候誰都沒有注意到它們的存在。
“這會是誰……留下的?”妮娜有些緊張畏懼,她下意識地往鄧肯身後躲了躲,“比我們先到的探索者?海歌號?”
“不是,露克蕾西婭小姐剛纔說了,這些骨頭不是標準的人類或精靈遺骨——我看也不像是森金人的,森金人的胸骨是一整塊骨板,”異常077立刻打破沉默,“而且我還記得……海歌號的水手們最後是消融在了島嶼附近的霧和泡沫裡,以此獲得了‘安寧’,他們不可能在神殿裡面留下什麼遺骸。”
鄧肯沒有開口,只是面色凝重地檢查着那些散落在骸骨周圍的其他東西——一些鎧甲或衣物的碎片,一些像是武器和祭祀用具的殘骸,還有那個已經傾頹的小型祭壇。
在他旁邊的凡娜突然注意到了什麼,輕聲打破沉默:“這些衣服……很像是我在幻象中看到的,那些曾經在這座島上朝聖的人……”
“在這座島上朝聖的人?”鄧肯語氣中有些驚訝,“大湮滅之前的世代?!”
凡娜在幻象中所見的無疑是在風暴女神葛莫娜還是“利維坦女王”時的景象,是在大湮滅發生之前,某個與利維坦巨獸共生髮展的文明所留下的記錄,就像席蘭蒂斯傾覆之前的精靈文明,或者塔瑞金記憶中的那個時代……那個時候的“物質”,能留存到現在?
鄧肯帶着一絲驚異,看着那些散落在骸骨周圍的遺物——在宮殿外面,舊時代的一切早已變成了那種詭異的黑色皺縮物質,或者像水手描述的那樣,變成了霧和海中的泡沫,變成人類無法認知的形態。
爲什麼這些骸骨和遺物能保留下來?
就在這時,愛麗絲的聲音突然想起,打斷了鄧肯的思索:“船長你看!這是什麼東西?”
鄧肯立刻來到人偶身邊,順着後者手指的方向,他看到祭壇角落裡有一個被灰塵和破碎的布片覆蓋的物件。
那是一個造型奇特,精緻而古老的沙漏。
略微猶豫之後,鄧肯伸出手去,將沙漏拿起來並吹去上面的塵土。
沙漏表面的複雜符號和文字清晰可見。
“一個沙漏?”莫里斯驚訝地看着船長手裡的東西,眼眶延伸出來的透鏡組伸縮調節了一下,緊接着便好像察覺了某種違和,“奇怪……”
凡娜下意識開口:“奇怪什麼?”
莫里斯想了想:“……感覺風格跟這座神殿整體不太一樣,尤其是沙漏上的文字……神殿外牆上也有很多符文,但跟沙漏上的明顯不是統一體系,這東西倒有點像是……”
聽着老學者的分析,鄧肯若有所思,而後他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沙漏的整體輪廓,從側面看的時候像是兩個互相倒立的三角形,那裝飾性的外框與內部的沙漏本體共同構成的形狀,似乎就是……巴托克的那扇大門。
“……像是死亡教會的某些聖器!”莫里斯飛快說道。
死亡教會的聖器……死亡之神巴托克的造物?
鄧肯神色一凝,緊接着便隱隱約約猜到了什麼,再聯想到這座宮殿內被保存下來的骸骨和遺物,他漸漸冒出了一個想法。
片刻沉思之後,他轉過身,注視着水潭邊那毫無生機的巨獸遺骸,隨後輕輕翻轉了手中的沙漏。
沙漏中的淡金色細沙發出人耳計劃無法察覺的沙沙輕響,流沙似霧般從容器中落下,在兩個相互倒立的“死亡之門”間流轉。
下一秒,整個世界安靜下來,彷彿有某種力量將世界阻隔爲了生死兩個部分——鄧肯視野中的一切都變成了靈界一般的黑白灰色調,並在每一樣事物的邊界瀰漫出層層迭迭不斷晃動的幻影,而在幻象中,所有人的身影都消失了,石質平臺旁邊只剩下手執沙漏的他自己,以及……那些正在飛快重組、生長出血肉的骸骨。
遺骸變成了活生生的人——兩個穿着盔甲,面容嚴肅,看上去沉默寡言的高大男人,以及一位穿着白色袍服,面帶微笑看着自己的年輕女子。
鄧肯驚訝地看着這三個在自己眼前“生死逆轉”的身影,但在他開口之前,那身穿白色袍服的女子便對自己搖了搖頭,並悄然向旁邊退去。
水潭邊緣,那道如同教堂屋頂一般巨大的蒼白肢體微微晃動了一下,隨後其表面便泛起瞭如水般的微光,而一個溫和的嗓音則傳入鄧肯腦海——
“我們終於見面了,篡火者。”
“葛莫娜?”鄧肯立刻反應過來,並有些驚訝地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沙漏,“……沒想到真的管用,我只是隨手一試。”
“是的,感謝你的隨手一試——在神殿內的時間流中,我處於完全的死亡狀態,那沙漏中則保存着短暫的生機,用於在必要的情況下讓我與你交談……巴托克在打造沙漏的時候就曾說過,伱一定會翻轉它的。”
聽着那個在腦海中響起的溫和聲音,鄧肯突然驚訝地挑了挑眉毛:“等等,你是說……你們知道我一定會來,一定會翻轉這個沙漏,一定會在這裡和你交談……一切都是註定好的?”
“在這座庇護所誕生的那一天,它的時間就已經閉環了,篡火者……在我們眼中,這狹窄蝸居中的時間不是一條河,也不是一條線,它是一張一覽無餘的平面——在這張鋪開的‘時間之卷’上,所有可能發生的事情都已經結束……”
那個溫和的聲音停頓了幾秒鐘,隨後輕聲繼續道:
“至於你,篡火者,你的到來則是這張時間之卷盡頭唯一一個能夠確定會發生,卻無法確定會如何結束的事件。”
“關於時間流的問題我倒是已經瞭解過不少……你說的這些我可以想象,只是很難第一時間聯繫到實際,”鄧肯一邊說着,一邊擡起頭環視着這個地方,“神殿內的時間流嗎……怪不得,在我們踏入這座神殿之後,不管是我還是凡娜就都再也無法感知到你的‘活動’,而在看到平臺上的那些……”
他說到這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那幾個站在一旁的身影,隨後很快收回目光。
“看到那些屍骨之後,我就隱約猜到了這座神殿內外似乎存在某種‘區別’——在踏進這裡之後,我們就似乎走進了一個獨特的‘選擇支’裡。爲什麼要這樣?”
“爲了延緩外部屏障的‘腐朽’,”葛莫娜輕聲說道,“我們在腐爛,篡火者,我們必須想辦法把自己的腐爛‘關’起來,否則等不到庇護所的壽命抵達極限,這個世界就要被我們釋放出的‘潰爛’侵蝕殆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