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回蕩在意識深處的轟鳴漸漸消散,眼前的景象重新穩定下來,彷彿隔着帷幕的模糊聲音再次變得清晰,葛莫娜柔和的嗓音如輕風拂過水麪:“……篡火者,你眼中的世界,是什麼模樣?”
“我眼中的世界……”鄧肯輕聲重複着這幾個字眼,下意識地思考着,回憶着,他的目光越過那位幻影般的、靜靜佇立在自己眼前的少女,越過利維坦女王龐大的遺骸,越過水潭——在恍惚中,有魚兒躍出水面,躍進他的腦海,在他的意識中徘徊。
他眨了眨眼,目光重新聚焦在“靜海少女”的身上,片刻沉默之後說道:“我眼中的世界……時常與這個世界的普通人不同,有一些東西在我的認知中變了模樣,隨後便也在其他人眼中變了模樣,領航一號認爲這是觀察者的力量,但我依稀能感覺到……情況並沒這麼簡單。”
“所以,領航二號的判斷是正確的,”少女的幻象似乎微笑起來,“你,或者說你背後的那個文明……他們已經接觸到了那個‘答案’。”
“……所以,如果從‘信息’這個萬物最基礎的層面着手,我們就有機會在‘完成’世界末日的前提下,將庇護所中現有的一切保留下來?”
“如果‘信息’真的就是萬物的本質,而且我們又掌握了從這一層來重塑世界的辦法,那麼理論上我們就可以做到一切,”葛莫娜輕聲說道,“真正的‘一切’,所有的可能性,所有的不可能,宇宙中曾誕生的,未誕生的,被湮滅的,還有那些從湮滅中倖存的……只要‘信息’能夠表述它們,那它們就可以以任意方式實現……哪怕是要讓萬物‘誕生’於‘毀滅’之後……”
少女的幻象突然停了下來,似乎忽然間陷入思考,過了好一會,她才輕輕搖了搖頭:“那已經是我無法理解的領域了。”
“……坦白說,那好像也是我無法理解的部分,”鄧肯想了想,坦然說道,“至少是現在的我還無法理解的部分。”
葛莫娜好像皺了皺眉,她的幻象面容模糊,情感卻如人類一般豐富:“我記得伱說過,你那裡有‘完整的秩序’,它到底是什麼?”
神殿中一時間安靜下來,鄧肯很認真地思考着,一邊整理語言一邊整理着目前已知的情報,梳理着自己目前對於自身的理解和自己此刻的“狀態”,過了好一會,他纔打破沉默:“那是一段0.002秒的宇宙切片——一個來到秩序頂點的文明,在察覺到大湮滅不可避免時對自己的世界進行了‘切割’,從整個時間軸中截取了一段不受大湮滅影響的‘樣本’,並將這個樣本封裝了起來……
“這個樣本就是我——是我目前這副軀殼內的‘本質’。
“按照我的理解,這0.002秒的宇宙切片應該就是創造新世界的必要條件……就像一顆種子,一個‘啓動參數’,一份……”
他說到這有點卡殼,葛莫娜的聲音卻立刻響起:“一份完全沒有被污染過,同時又具備‘自洽性’和‘完備性’的‘藍圖’!”
鄧肯眼睛微微亮了起來:“對,是這個意思。”
“是的,是這個……就是這個!”葛莫娜的幻象突然有些抖動,就彷彿是因激動而不穩,從剛纔到現在,這是她第一次在語氣中出現激動的情緒,“領航二號一直在找的就是這個……一份純淨且完整的藍圖!我們和我們背後的文明都未能走到這一步,所以我們無法構築出一整個世界的完整‘模型’,所以我們只能建造一片壽命有限的無垠海,但如果有了完整藍圖……”
沙漏中的細沙突然開始了快速流逝,輕細的沙沙聲讓葛莫娜瞬間冷靜下來,她立刻控制着自己,收斂起過於活躍的情緒,以節省自己那寶貴的“生機”。
“如果有了完整的藍圖,我們或許真的有機會重塑一個真正的世界,”她努力平靜地說道,“我們有過數次失敗的‘創世’,其根本原因,就是因爲我們不知道完整的宇宙秩序該是什麼樣的——如果將‘信息’視作萬物的基石,那麼宇宙中的秩序就是讓所有信息能夠自洽運轉的‘公式’,總結出這個公式超出了我們的能力,但你手中有這個公式……”
“但我也只有公式,”鄧肯不得不打斷了對方,“還記得我之前說過的嗎?我需要原料,大量的原料——僅憑一顆種子長不成參天大樹,僅靠一張藍圖也造不出房屋,我還需要土壤和磚瓦才行。”
“有。”葛莫娜的聲音直接傳入了他的腦海,平靜且堅定。
鄧肯的表情微變,一瞬間,他好像想到了什麼。
“……引爆我們,夠嗎?”葛莫娜的語氣突然又有些不那麼堅定,她謹慎地問道,聲音中帶着一絲希冀,又有點不安——彷彿生怕不夠。
“……你認真的?”鄧肯的神色變化了一下,語氣有些複雜。
“……作爲世界的‘慣性’,我們攜帶着舊世界的大量‘情報’,領航二號說,那些‘情報’就是‘信息’——雖然它到現在還沒能完成它的創造者們當年的研究,但它多多少少也摸到了那個門檻,”葛莫娜的語氣很認真,“按照它的判斷,我們本身攜帶的‘信息’其實應該是遠超過我們理解和掌控的——其總量超過整個無垠海許多許多倍,只是我們缺乏掌控信息的能力,所以這龐大的‘基礎信息’只能就這麼被浪費掉,其中一小部分變成構築庇護所的原料,大部分卻跟我們一起慢慢腐爛……
“但你不同,篡火者,你的文明已經達到了這個高度,你有這個能力——想必你可以妥善且高效地引爆我們,即便我們只是舊世界的殘渣,但如果整個‘外部屏障’所有的‘殘渣’都熔在一起,或許也足夠完成一次……”
她停了下來,因爲那沙漏中的流沙再一次加快了流逝。
兩三秒的沉默之後,她才輕聲繼續:“薩爾米爾當時沒能做成的那件事……”
薩爾米爾,那是蒼白巨人之王的名字——他曾嘗試重塑星辰,羣星卻在長夜中崩塌,化作了亞空間的一部分。
鄧肯沒有說話,但從表情上,他很顯然不太願意接受利維坦女王的“方案”。
從感情上,他本能地牴觸這個建議,從理性上,他也隱隱覺得這個方案不妥善——“引爆”四神和其他所有古神的“殘骸”,所換來的信息爆發真的足夠填充一份“創世藍圖”嗎?
雖然這麼說有點尖銳,但他本能地覺得,包括葛莫娜在內的這些“神祇”……他們所攜帶的“信息量”和一個完整的宇宙比起來……真的有點不夠。
祂們只是渺小的“神祇”——一艘飛船上的艦載主機,一顆星球上的歷史記錄者,一個只能庇護一片海洋的海獸女王,抑或是掌管死亡和祭祀的原始神靈,他們所攜帶的、有關舊世界的認知和記憶尚不足以描繪出羣星。
但他又說不出口,利維坦女王在水潭邊心懷期待地看着他,這個“渺小的神”……真的認爲引爆了自己,就能給新世界增加幾顆星辰。
所以在長久的沉默之後,他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我現在不能確定,這好像是個不怎麼穩妥的方案——或許我們應該再想想別的辦法,至少……應該還有一些時間。”
“……我們時間不多,”葛莫娜想了想,說道,“如果能有更好的辦法當然是件好事,但如果一切來不及……我們隨時在這裡等着你的回答。”
沙漏中的流沙又流逝了一些,現在剩下的已經不多了。
“好像快到說再見的時候了,”少女的幻象背後,那段蒼白的巨獸肢體慢慢向水潭邊緣沉下,“巴托克說,沙漏中的生機足夠我和你完成必要的交談——看來我們就應該談到這裡。”
鄧肯低頭看了沙漏中所剩不多的流沙一眼,他知道自己應該保留一些“生機”——在最終時刻到來的時候,他還要回到這裡來告訴葛莫娜那個最後的“答案”。
“臨別前你還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鄧肯問道。
葛莫娜沒有開口,而那位始終站在一旁、穿着神職人員樣式的白色長袍的女子則走上前來,將一樣東西遞給他。
鄧肯的眼神瞬間一凝——那是一把黃銅鑰匙。
用來給人偶上發條的黃銅鑰匙!
“這是什麼?”在驚愕中,他忍不住開口問道。
“航線,通往整個外部屏障各處節點的‘航線’,”葛莫娜溫和地說道,“領航二號說只有當你來到這裡的時候才能把它交給你,它會在你眼前呈現出它應有的姿態——然後,你自然就知道它應該如何使用了。”
自會呈現出應有的姿態……
鄧肯在心中重複着這句話,隨後懷着有些不可思議的情緒接過了那把黃銅鑰匙。
它觸感冰涼,帶着沉甸甸的分量,其手柄部分則與另一把鑰匙的“無限”符號不同——它的手柄結構是一個有着複雜花紋的圓環,又有一道箭頭將整個圓環攔腰貫穿。
“希望它能派上用場。”葛莫娜微笑着說道。
鄧肯長長舒了口氣,將鑰匙貼身放好:“……當然,這很有用。”
葛莫娜的幻象輕輕點了點頭:“那麼,這就是全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