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過幾次配合的經驗,愛麗絲輕車熟路地露出了背後的鑰匙孔,老老實實地坐在牀上等着船長轉動發條鑰匙。
鄧肯拿着那把擁有環形手柄的黃銅鑰匙,慢慢將它靠近愛麗絲的發條孔,但就在這時,他突然聽到人偶開口了:“船長,我有個問題。”
鄧肯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問題?”
“您說,這把鑰匙是通往外部屏障上另外三神‘節點’的航線是吧,而且我還是那個什麼……領航三號,是吧?也就是說,只要有了航線,我就可以帶着您到很遠的地方,哪怕是在世界的盡頭也一樣……”
愛麗絲說着,語氣又有點遲疑,好像是一時間想不到合適的詞句來表述自己的念頭,鄧肯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着——又過了一會,人偶似乎才終於理順了思路,繼續說道:“那您說,還有別的‘航線’嗎?或者說,如果沒有這把新鑰匙,我自己能不能試着帶您去別的地方?”
鄧肯感覺有些疑惑:“……爲什麼突然想到這個?”
“我只是……忽然對自己有點好奇,”愛麗絲慢悠悠地說着,“我以前好像從來沒有想過這方面的問題,每天在船上忙忙碌碌,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很滿足了,但好像除我之外的每個人都不這樣……大家都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那個叫什麼來着……哦,使命感,好像每個人都很有使命感的樣子,但就我沒有……”
人偶突然停了下來,認真思考了一下:“我是不是也該有?”
“……這個沒有什麼該不該的,”鄧肯搖了搖頭,“不過我並不阻止你對自身做更多的思考和了解——瞭解自己是成長的一環,是好事。”
“人偶也會成長嗎?”愛麗絲有些好奇。
“會,只要有心,誰都可以成長,你現在就已經比剛到船上的時候成長很多了——知識變多是成長,認識更多的人也是成長,去更多的地方,見過更多的風景,這些都是成長。只要今天的你和昨天的伱不一樣,那對你自己而言,就是一種成長。”
愛麗絲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隨後思考了一下,突然很高興地想到了什麼:“啊,那我今天上午把昨天學的幾個單詞忘了,是成長嗎?”
鄧肯突然沉默下來:“……”
愛麗絲:“船長?船長您怎麼不說話了?”
“……有時候我說的話也會不嚴謹,”鄧肯面無表情地看着愛麗絲的後背,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個鑰匙孔上,“你要辯證地理解。”
愛麗絲想了想,沒想明白——因爲她不知道“辯證”是什麼意思。
但她覺得船長說得對,於是很高興地點點頭:“好,那我沒有問題啦!我準備好了,您給我上發條吧!”
鄧肯便輕輕吸了口氣,迅速平復了下心中思緒,隨後小心翼翼地將那柄黃銅鑰匙插進了人偶的鑰匙孔中。
熟悉的咔噠聲響起,發條鑰匙彷彿被主動吸引般滑入鑰匙孔,緊接着,那鑰匙孔周圍的複雜華麗花紋便微微亮起——發條鑰匙開始自行旋轉,發出輕微的咔噠咔噠聲。
下一秒,鄧肯便感覺到那種熟悉的眩暈和感知重置從四面八方涌來,隨後黑暗如帷幕般降下,籠罩了四周一切,緊接着微涼的觸感撲面而來——他好像穿過了一道無形的門,在黑暗中,光影的碎片飛快重組,並漸漸穩定爲一個寬敞、華麗卻又昏暗詭異的地方。
鄧肯迅速從恍惚中清醒,掙脫眩暈感之後立刻睜大眼睛環視四周。
他發現自己還是來到了那座華麗的巨大洋房中,極其寬闊的客廳,鋪着暗紅地毯的走廊,螺旋通往二樓的階梯,高聳而狹窄的哥特式尖頂窗,以及高懸在天花板上、彷彿一直在微微搖晃的陰沉吊燈。
但幾乎一瞬間,他便察覺到周圍的環境跟自己記憶中的那座“愛麗絲公館”並不一樣——燈光更加昏暗,那些燈燭散發出的蒼白微光就像範圍有限的薄紗般覆蓋着很小的範圍,令洋房中的大部分角落都籠罩在黑暗中;屋頂更加破敗,斑駁脫落的穹頂有些地方甚至隱隱約約露出了彷彿骨架一般的結構,骨架的空隙間卻只能看到一片混沌灰白。
一種比記憶中的“愛麗絲公館”更加陰森、更加詭譎的氛圍籠罩着這個地方,甚至連近在咫尺的黑暗角落裡,也彷彿藏着無數無形的潛伏者,在用冰冷空洞的目光看着闖入這裡的不速之客。
鄧肯皺了皺眉,他注意到自己此刻站在公館二樓的一處平臺上,通過平臺邊緣的挑空可以看到一樓的大廳和通往大廳的螺旋樓梯,略做思考之後,他決定先不去一樓,而是轉身走向那條通往二樓最深處的走廊。
而就在轉身邁步的一瞬間,他忽然察覺到了這裡的另一處“異樣”。
安靜,空曠,無人——他沒有看到那些無頭的公館女僕和侍從,也沒有聽到任何由僕役發出的動靜,更沒有看到那個無頭管家。
他還記得,在之前的“愛麗絲公館”裡雖然也很空曠,但自己仍時不時可以看到匆匆走過門口和走廊的無頭僕役們,哪怕是看似空無一物的房間和大廳,也總是能聽到竊竊私語聲和器物碰撞的聲音,有時候甚至還能聽到彷彿舞會正在進行的模糊音樂聲——雖然那些聲音放在一個空曠的大洋房裡反而更顯詭譎陰森,但起碼是些“熱鬧”的動靜。
可這裡連那點聲音都沒有,安靜的就像……死了一樣。
鄧肯漸漸提高了警惕,邁步向着二層走廊走去。
整個偌大的建築物中,只回蕩着他單調而略顯空洞的腳步聲。
他在那條通往“女主人臥室”的走廊入口前停了下來,擡頭看着最近的牆面,隨後目光猛然停留在一幅畫上。
“愛麗絲公館”的牆壁上掛着很多油畫,他還記得那些油畫的模樣——大多抽象陰鬱,用大片大片的色彩塗抹着彷彿預言或歷史記錄般的場景,其中一些油畫甚至描繪着新希望號解體以及“末日紅移”的景象,但在這裡,他突然發現那些油畫……被換掉了。
離他最近的掛畫上是一堆簡陋而抽象的圖形——稚嫩的鉛筆線條在白紙上勾勒出了正攥着鐵鏈子掄狗的雪莉的模樣。
鄧肯:“……”
無言地沉默了幾秒鐘後,他突然覺得這座公館中陰森詭譎的氣氛消散了一點,而後他注意到了旁邊另一幅掛畫上用亂七八糟的線條畫着一個鬍子拉碴、帶着大帽子的“船長”……
他甚至覺得這座洋房內的氣氛開始溫馨起來。
這裡果然還是“愛麗絲公館”,洋房內的某些細節映照着人偶小姐的記憶和日常生活——從某些角度看,它跟“人偶愛麗絲”之間的聯繫似乎甚至比那座“正常版本”的洋房還要密切一點。
起碼那座正常版本的洋房裡不會掛着失鄉號全員的抽象畫。
鄧肯無奈地笑了一下,邁步向走廊深處走去。
預料之中的,他在走廊盡頭看到了那個巨大的“空洞”。
曾經是“女主人臥室”的部分在這裡憑空消失了——被蕾·諾拉“開走”的房間在這裡也是個空洞。
鄧肯在走廊盡頭的破碎地面前停下腳步,低着頭略做思考。
看樣子這裡仍舊是自己所知的那座“愛麗絲公館”,只不過……它是“另一個版本”。
用不同的鑰匙給愛麗絲上發條,就會進入同一座“愛麗絲公館”的不同“副本”?
那麼這座氣氛更加陰森的、看上去廢棄更久的洋房,與“航線”又有什麼聯繫?
鄧肯默默思考着應該從何處着手,才能在這座詭譎的洋房裡找到跟“航線”有關的線索,而後他理所當然地想到了那座花園——以及那個沉睡在花園荊棘叢中的人偶。
但就在他轉過身準備前往花園的時候,眼角余光中閃過的一抹光亮卻讓他突然停下了腳步。
那抹光亮在一閃間呈現出的輪廓讓鄧肯心中陡然一動,他立刻邁步來到那發亮的東西前,伸手拂過那些彷彿黑紗般覆蓋在空氣中的陰影——黑暗如有實質般退去,他看清了那東西的模樣:一個……不管怎麼看在這裡都很突兀的東西。
一塊液晶屏一樣的“屏幕”。
那東西就“鑲嵌”在走廊盡頭的牆壁上,銀白色金屬質感的邊框以某種詭異的方式“融接”在牆板中,像是屏幕一般的表面則在微微發光,上面跳動着文字和閃爍的紅框。
鄧肯盯着那“屏幕”上的文字看了一眼,立刻意識到它們和自己當初在“聖地島”洞窟幻象中所見到的那臺設備上的文字是同一種東西,而緊接着,那文字的含義便直接以信息的方式呈現在他腦海中——
“核心逃生艙離線——非法釋放,操作未授權。”
鄧肯愣愣地盯着那些文字看了幾秒鐘,終於慢慢反應過來,又轉頭看了走廊盡頭那支離破碎的斷口和“大空洞”一眼,腦海中把“新希望號導航段”和“愛麗絲公館”來回一倒騰,終於理解了一個顯而易見但直到今天才搞明白是怎麼回事的事實。
合着寒霜女王是把新希望號的逃生艙開走了……
怪不得她能開着自己的“房子”浪到世界盡頭——那玩意兒是飛船的逃生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