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會怕(一更)

早起的街道上,沒什麼人,只零星早行的馬匹車輛。

夜歸雪的馬車出了成國公府,前往沈府,走過一條街道後,入了主街,行駛過半,剛要轉彎時,遇到了一匹馬託着一個人從斜側衝出來,騎馬之人的技術很好,堪堪勒住了馬繮繩。

車伕也急急停住馬車,因停的猛,車內端坐的夜歸雪身子猛地晃了一下。

車伕連忙問裡面,“公子,您沒事兒吧?”

“無事。”夜歸雪清淡出聲。

車伕轉回頭看清面前險些撞上的人,想說一句什麼,發現這人也是個模樣極好的少年公子,只不過不知是因爲一夜午睡還是怎地,面上的氣色並不好,透出幾分疲憊之態,但一雙眸子卻是清明得很,也不說話,不走,只盯着他的馬車看。

車伕只能先出聲,“這位公子,勞煩……”

馬上的人正是周顧,他的確因爲查案一夜未睡,此時剛打算回府,沐浴換一身衣裳,讓腦子清醒清醒,不想卻遇到了夜歸雪的馬車。

這輛馬車他認識,昨兒在一品香茶樓門口,就是這輛馬車來接蘇容,蘇容上了他的車。

那日去成國公府,雖然他還沒邁進門口就轉身走了,只一個照面,但他也看清了夜歸雪的模樣,昨兒雖距離得遠,但他眼目好使,也將人看了個清楚。

是蘇容會喜歡的好顏色。

若夜歸雪醜也就罷了,偏偏他家世好,模樣好,才華也好,這樣的他,蘇容豈會拒絕?

他神色定了定,平聲開口:“在下週顧,差點兒驚了夜二公子的馬,着實抱歉。”

夜歸雪在車內聞言神色一頓,慢慢伸手,挑開車簾,看向周顧,輕淡淺笑,“原來是週四公子!無礙的,我車伕的技術也不精,若驚了馬,也有車伕的責任。”

“是我趕路趕得急了,還好沒傷了夜二公子。”周顧端坐在馬上,隨口詢問:“夜二公子大清早就出門,這是要去哪裡?”

夜歸雪笑道:“去沈府。”

他沒說去沈府做什麼,但周顧已經明白,沈府住着蘇容,他是爲找她而去,總之不是爲了找蘇行則或者沈顯。

他攥着馬繮繩的手收緊,讓自己的聲音儘量平穩,“那就再會了。”

夜歸雪頷首,“再會!”

馬匹與車輛錯身而過,放下簾子,周顧回頭,便看到那輛普通的馬車,駛向沈府,他手攥出青筋,但卻沒辦法追上去,將人攔住,不讓他去,或者衝去沈府,攔住蘇容不見夜歸雪,他都做不到,如今也沒資格。

他一路抿着脣回到護國公府,下了馬,走進府門,迎頭遇到管家陳伯,陳伯瞧着周顧都嚇了一跳,“四公子,您一夜未回,可是累着了?案子可查明白了?”

“沒那麼容易,我回來梳洗一下,稍後還要出府。”周顧壓下情緒往裡走。

管家點頭,“四公子要仔細身體,夜裡風寒露重的,要多穿些。”

周顧“嗯”了一聲。

他沒心情去見老護國公,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吩咐廚房送來水後,他走進淨室,將自己埋進浴桶裡,連一根頭髮絲也不露出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從水中出來,擦淨水漬,拿起架子上乾淨的衣裳,手又忽然頓住。

從蘇容前來退婚後,沒兩日,便讓人送回了當初他帶去江寧郡賀她及笄的賀禮,而她說送他的那些衣裳布匹,就與江盛的賠償抵了,自此一筆勾銷,既然是一筆勾銷,她送他的那些衣裳,他雖然沒如她一般給她還回去,但也沒再穿,都讓人收了起來。

如今他的衣裳,都是他祖母或者她娘給他置辦的,是他從小到大一直穿慣的尋常料子。反正衣裳這種東西,什麼樣的都是穿,他並不是多在意。

但今日,再伸手拿這衣裳,他卻又想起那些被他擱置的衣裳,若他也樂於退了她的親的話,那麼蘇容想要一筆勾銷,他應是極樂意配合到底的,衣裳折價,直接扔掉,然後給她銀子,沒穿的布匹給她退回去,一兩一錢都要算個清楚,但他就是不想跟她一筆勾銷,哪怕退婚了,也不想,所以,那些衣裳,就是不扔掉,布匹也不退她,他就是要留着。

但她如今與夜歸雪……

他卻又不能在明知道不合適的前提下,再將她送的衣裳穿在身上,或者穿去給夜歸雪看,那樣太沒品行了。他做不到。

如今,他還能做什麼?

除了無能爲力,還能做什麼?

周顧不知道,他頓了好一會兒,纔將架子上的衣裳拿起來,慢慢地穿在身上。

國公夫人聽說周顧回來了,立馬來了霜林苑,她來的時候,正好周顧已穿戴妥當,從淨室出來,她看着他,關心地問:“怎麼一夜沒回來?就算案子再大,也要注意身子骨,如今馬上就入冬了,寒氣入體,萬一染了風寒,這一冬都會時不時鬧病。”

周顧點頭,“我知道了。”

國公夫人看着他身上單薄的衣衫,忽然想起,金秋府中做秋裝時,因周顧從江寧回來帶回了一大堆衣衫布匹,一年四季的衣裳都有了,那麼好的料子,故而她給府中制新衣時,沒再做他的,蘇容退婚後,她因爲周顧每日的狀態不好,擔心他的情緒,便忽略這件事。

蘇容送他的那些衣裳,沒見他再穿,想必已收起來了,自然是不會再穿了,他如今要換厚一些的衣裳,好像還只能穿去年的舊衣。

她心下一疼,張了張嘴,好一會兒,才輕聲問周顧,“是不是舊衣沒漿洗,你沒有換洗的衣裳?娘這就讓人給你做,連夜趕工,明日就能做出來兩件先穿着。”

周顧抿了抿脣,不答他孃的話,而是問:“母親,我是不是這輩子,都沒法跟蘇容在一起了?”

國公夫人一時間不知該作何表情,也沒法搖頭或者點頭,只能看着他。

周顧坐下身,雙手捂住臉,聲音沙啞,“我今兒回來時,遇到夜歸雪了,他去沈府找蘇容了,大約是兩人有約。”

國公夫人說不出話來。

“我一直以出身護國公府引以爲傲,一直以門口的那塊牌匾,以父親叔伯們戰死沙場爲敬,我從來都覺得,鮮血白骨累累功勳下獲封的這煊赫門庭,身爲護國公府的子孫,我享受其榮耀,理應揹負其責任,讓其一直屹立,不被傾覆。”周顧捂着臉不動,只脣角抖動,“但是娘,我不是嫡長孫,有大哥支撐門庭還不夠嗎?還要我,也要做個肩負門楣重任,開闢護國公府新門庭,然後把自己寫進青史裡的活死人嗎?爲了這個,我以後每日煎熬,不敢行差就錯,不敢任性妄爲,而眼看着我喜歡的人與別人雙宿雙飛而引以爲憾一生嗎?”

國公夫人張了張嘴,又閉上。

周顧又啞聲道:“我要學珍敏郡主和謝先生嗎?但珍敏郡主和謝先生是國之存亡生死攸關之下的無可奈何,是國之大義,而舍私情。而我是嗎?我只是爲了護國公府,爲了自己的青雲路,爲了造福大梁百姓做輔政之臣名留青史,爲了祖父祖母、太子,甚至母親您,所有人的期盼,而去捨棄我對蘇容的私心私情。你們所有人,包括蘇容,都認爲我的私情微不足道不足以與這些相提並論是嗎?”

國公夫人答不上來。

周顧再不說話,捂着臉,整個人頹喪又沉寂。

過了好一會兒,國公夫人上前,伸手抱出周顧的身子,紅着眼睛輕聲說:“不過一月的相處而已,蘇容當真讓伱這般放不下嗎?”

自從蘇容退婚後,他沒有要死要活,也沒有失魂落魄,更沒有借酒消愁醉的人事不省,他就是每日沉沉鬱鬱,話極少,但就因爲這樣,才讓人擔心。

這些日子,他一直不說,那一日得知蘇容身份時,什麼也沒說,但今日,他親眼見夜歸雪去找蘇容,大約真是撐不住了,否則又怎麼可能跟她說這一番話?

周顧啞聲說:“我會試着放下,但是母親,我……我沒把握,我怕自己會控制不住自己,會瘋……會……”

後面的話他沒說出來,但國公夫人卻明白了。怕會發瘋,會變得不認識自己,會不管不顧,會沒有禮義廉恥,會破壞,會失去品性,會墮了護國公府煊赫牌匾下掙得的英名,會做不孝子孫,會不擇手段,會惹所有人都厭惡,會所有擱在他身上的期盼和期望都毀於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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