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色

太子,是皇位的天然繼承者。如果現在大周有太子,或者,國教與聖後孃娘之間的矛盾,根本不至於演化到今天這種程度,大陸的局勢會平穩很多——事實上,大周確實曾經有過一位太子,他是先帝與聖後孃孃的兒子,也就是昭明太子。

只可惜,大周的歷任太子都沒有什麼好下場,太祖建國之後的那位太子,慘死在百草園之變裡,太宗皇帝精心教育培養的太子,最終也因爲莫名的謀反被誅殺,這位昭明太子的遭遇也很不幸,但也可以說,相對比較幸運,因爲他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先帝駕崩後不久,昭明太子便病死在了襁褓之中。

但沒有人相信,當然沒有人相信,皇族和聖後孃孃的血脈相合,怎麼可能是一個早夭兒?

關於昭明太子的死因,有無數種說法。

有一種說法流傳最廣——當年陳氏皇族與國教舊勢力聯手,意欲把聖後孃娘從皇位上趕下來,在那場驚心動魄的鬥爭中聖後孃娘與教宗獲得了最後的勝利,數百名陳氏皇族的王公貴族或被誅殺,或被流放,國教學院的師生死傷殆盡,只剩下悽悽霜草與斷井頹垣,但聖後也爲此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昭明太子在那場叛亂裡,被聖後孃孃的敵人趁亂毒殺。

還有一種說法流傳的也極廣,但無論茶樓還是客棧裡都聽不到,只在黑夜裡不安地傳播,那種說法更加殘忍,更加冷酷。

有人認爲並且暗中不停宣揚,數百年前聖後孃娘被太宗陛下逐出皇宮,在百草園裡悽苦度日,與教宗陛下和前國教學院院長相識,瞭解了逆天改命的秘密,她對星空起誓此生寧願血脈斷絕,以此換此逆天改命,昭明太子的死亡,便是她當年逆天改命的詛咒,或者說是天譴,甚至……有可能是她爲了完成逆天改命主動做的事情

在那些陰暗的傳聞裡,講述者們彷彿親眼看到了皇宮裡那幕血腥可怕的畫面,說的是栩栩如生——聖後孃孃的手如何穿過襁褓,伸向那個哭嘀不停地嬰兒,美麗端莊的臉上沒有任何神情,眼角卻滑下了一滴眼淚,然後哭聲漸靜,夜宮安靜的令人心悸。

如果是聖後孃娘當年逆天改命所引發的天譴,導致她斷子絕孫,孤家寡人到死,這天道與星海未免也太冷酷可怕了些。如果是聖後孃娘爲了完成當年的逆天改命,親自動手殺死了自己唯一的親生兒子,就要做這片大陸的孤家寡人,那麼她未免太冷酷可怕了些。

無論是哪種說法,昭明太子已經死了,死在冷酷可怕的原因下,死的很無辜可憐。此後再也沒有人敢提起這件事情,無論是陳氏皇族還是國教中人。只有那位瘋了的欽天監胡大人,哪怕被周通拔掉了所有的手指甲,依然用滿是血污的嘴不停地告訴這個世界,昭明太子……沒有死。然後,就當周通準備拔掉這位胡大人的舌頭的時候,聖後孃娘施予了自己的仁慈,讓胡大人回鄉靜養。

但在很多人看來,這不是仁慈,是心虛,或者是一種自我的心理安慰。當年皇宮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昭明太子究竟是怎麼死的?娘娘爲什麼會心虛?於是,那個殘忍可怕的說法,流傳愈廣,當然,依然還是在深夜裡。

夜裡的皇宮很安靜,初夏的夜晚卻有無限寒意。

太監首領低着頭,根本不敢看聖後孃娘一眼。

安靜的庭院,瞬間變成了寒冷的雪原,看不到一片雪花,但池塘表面卻漸漸凝出了片片薄冰。

聖人一念動天地,心情激盪,便有驚濤駭濤,心情黯然,便有夜幕臨空,情緒低沉卻又暴鬱,自然風雪連天。

就在太監首領覺得自己的識海都快要被凍裂的時候,聖後孃孃的聲音終於再次響了起來。她的聲音很平靜,很淡,就像薄冰下的池水:“世間萬民,都是我的兒子,相王,象王也都是我的兒子,昭明的生死,從來都不重要。”

從來都不重要,那麼,以前也可能不重要。

太監首領的頭更低,彷彿要觸到寒冷的地面,向後漸漸隱入夜色之中。

園外緩緩行來一隻黑羊,皮毛光滑漆黑如玉,從夜色裡走出,彷彿就帶出了夜色裡的一部分。

被夜色掩蓋的都是真相嗎?那麼夜色本身呢?

聖後孃娘看着它面無表情問道:“那麼你呢?你爲什麼願意親近他?他究竟是誰?”

今夜是陳長生回到國教學院的第一個夜,就像以前的那些夜晚一樣,吃過晚飯、沿湖散步之後,他很自然地走進了藏書館裡。落落回了離宮,唐三十六還在天書陵中,軒轅破在砸樹,折袖還在周獄裡,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那麼繼續修行就好。

星光穿過琉璃,雪片穿過疏葉,沒有停留在他的衣衫與皮膚上,而是直接進入了他身體深處,原野上的雪層越來越厚,靈臺山外的湖水雖然遠未變成汪洋,但水勢已經大了不少,山間斜斜石階盡頭的幽府石門已經完全開啓,寧柔的光線從洞府裡透出,在水中散的到處都是,給人一種很安寧的感覺。

現在的他自然不會再像從前那般惘然,以爲引來的星光都去了別處,他靜靜地感知着遙遠星空裡自己的那顆星星,感知着身體裡的變化。時間緩慢地流逝,不知何時,他睜開眼睛,醒了過來,開始梳理這段日子的收穫。

離開天書陵裡的時候,他已經是通幽上境,經過周園之行,南歸途中又遇着那麼多強敵,劍心漸趨圓融,境界更加穩固,甚至隱隱然已經快要攀到通幽境的巔峰。加上跟着蘇離這麼長時間,他在劍法上的進步更是極大,二者相加,他可以說是聚星境以下無敵,就算遇着那些初入聚星境的強者,也有戰勝對方的機會。這個事實讓他有些欣慰,但不會有任何放鬆,因爲他始終不曾忘記那片夜色。

他的時間真的不多,就算他現在可以說是歷史上最快修到通幽境巔峰的人,可是距離遙遠的神隱境界,還有無限遠的距離,那還需要多少時間?所以他必須珍惜時間——結束冥想洗髓與坐照自觀演算之後,他毫不停頓開始練習劍法。

他身體裡的雪原與那片湖水,表明他現在積蓄的真元已經極多,遠超同齡的普通修行者,問題在於,他的經脈是斷裂的,沒有辦法完全利用那些真元,蘇離教他的燃劍也只能解決一部分,而且燃劍需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以他現在的境界修爲,最多也只能出三劍而已。

而且燃劍是無法練習的,傷身。慧劍也是無法練習的,傷神。他只有練習笨劍。他站在地板上不停地抽劍、橫劍、不停地重複這個簡單枯躁的過程,看着確實有幾分笨拙。

做完一千次後,他再次盤膝坐下,將神識度入劍鞘裡。

劍鞘的世界裡,有萬把殘劍,安靜地懸浮在空間中,互不相擾。

這些劍已經沒有在周園裡初次現世時的威勢,但畢竟都曾經是名震大陸的神劍,劍意依然強大,看似空曠的空間,早已被劍意所佔據。

神識在萬道劍意裡穿行,其實是件很危險的事情,尤其他此時沒有嘗試用神識去控制這萬道劍,而是直接用神識與萬劍在接觸。

他要用萬劍的劍意磨勵自己的劍心。

他現在的劍心已然圓融,如果讓人知曉,必然會震撼讚歎,因爲這是非常困難的事情,再進一步便是真正的劍心通明。然而劍心通明,對劍道方面的天賦要求太高,放眼望大陸,能夠做到真正劍心通明的,不過寥寥數人。

問題在於,陳長生這段日子便見過兩個劍心通明的人——蘇離和初見姑娘,所以他自然無法滿足。

那些劍意是磨刀石,他的神識便是劍鋒。或者鋒利或者霸道的劍意,與他的神識不停地接觸,磨擦,切割。

這個過程很痛苦,他閉着眼睛,沒有出汗,臉色卻漸漸變得蒼白起來。

寶劍鋒從磨勵出,梅花香自苦寒來,不經歷風雨,能見什麼彩虹。

他想着這些前人的名言,忍受着難以想象的苦楚,直至度入劍鞘的那縷神識越來越薄,越來越弱,似乎隨時可能渙散……

忽然間,他感覺到萬道劍意的後方隱約有什麼在吸引着自己的神識。

一朝感知到那處的吸引力,本來已經薄弱漸散的神識,忽然間變得穩定了很多,重新變得強大起來。

他的神識穿越萬道劍意,緩慢地向着遙遠的那方飄過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輕舟終過萬重山,他的神識來到了劍意海洋的彼岸。

劍意海洋的彼岸,原來是一片真的岸,岸上有一塊黑色的石碑,但那不是真的石碑,只是一道虛影。

那座黑色石碑有些眼熟,就像一片夜色。

看到黑色石碑的那一瞬間,陳長生的心裡很自然生出了一種感覺,這座石碑虛影,應該是通往另一處地方的門。

黑色石碑那面是什麼世界?夜色的後面是什麼?忽然間,他想起來了,這座黑色石碑之所以眼熟,不是因爲夜色每夜都能見到的緣故,而是因爲這座黑色石碑,正是他從凌煙閣裡拿到的王之策的那塊黑石變回天書碑後的模樣,也是周陵四周那些天書碑的模樣。

難道這座黑色石碑是通往周園的?難道周園還沒有毀滅?

(會有第二章,但會比較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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