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錦鯉,沉塘,鐵刀的光芒

周通放下卷宗筆錄,望向那名下屬說道:“確認了?”

那名下屬從懷裡取出一張畫像,說道:“千真萬確。”

周通沒有接過來,就這樣看了兩眼,沒有說話。

那名下屬接着說道:“按照資料裡的記載,陳長生來京都這一年裡,從來沒有提過此人。”

周通看着窗外的天光沉默了很久,忽然說道:“你說,昭明太子究竟是死了,還是被皇族那些賊心不死的傢伙給偷偷抱走了?”

那名下屬不知該如何回答,很是緊張,聲音微啞說道:“您的意思是?”

周通搖了搖頭,說道:“我什麼意思都沒有,只是下意識裡想起了這件事情。”

那名下屬不敢接話。

“有些事情暫時查不清也不用在乎。”周通收回望向窗外的視線,說道:“樑笑曉爲什麼願意與黑袍這種魔鬼交易,寧肯自殺也要試着對付蘇離父女?因爲他要報仇。蘇離當年爲什麼會上長生宗殺了那麼多人還跑到潯陽城去大開殺戒,從而弄得樑家實力大損?因爲南人想要藉着我大周內亂北進,抓了他的老婆威脅他讓他發了狂。大周爲何內亂?因爲國教學院的那場血案,所以說萬物皆有源,一切事情歸根結底,就是大周皇位的問題,只要能夠認識清楚這點,我們的方向就不會出錯。”

那名下屬說道:“五天裡陳留王去了三次教樞處。”

“不要忘記,娘娘雖然沒有親生兒子,但是先帝還是有很多兒子和孫子的,就算娘娘將來真的退位,把皇位歸還給陳氏皇族,陳留王這般年輕,又能有幾分機會?他當然會着急。”

“大人的意思是指陳留王想要爭取國教的支持?”

“梅里砂大主教即將回歸星海,不在這時候多露面,爭取一下離宮教士們的好感,他怎麼能在京都裡活到現在,而且還活得越來越好?”

“雖然你不在意皇位,但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都在意,所以我認爲,所有問題到最後,或者說所有問題產生的根源,就是皇位,商院長的想法最終也要落在那把椅子上。”

聽完唐三十六的這句話,陳長生在思考之前,首先注意到的是那個稱呼。

“商院長……是誰?”

“你的老師,商行舟。”

陳長生沉默了很長時間。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而他已經和這個名字的主人在一起生活了十五年。

最近這段時間,他本來有很多機會可以知道這個名字,但他沒有問,無論是梅里砂主教還是教宗大人,因爲他不想知道這個名字,不想因爲知道這個名字而出現一些他不想面對的問題,同時,他也不想別人知道他不知道這個名字,因爲這讓他有些難過。

唐三十六隱約猜到了些他此時的心情,對他的老師不知爲何生出些反感,問道:“你有沒有想過,他爲什麼要收你做徒弟?”

陳長生有些茫然,問道:“師父在溪畔揀到的我,還能有什麼別的原因?”

唐三十六盯着他的眼睛說道:“你姓陳。”

“然後?”陳長生還是沒有反應過來。

唐三十六說道:“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你可能是皇族?”

陳長生怔了怔,搖頭說道:“不會,我是從雲墓裡面的山溪飄下來的,我的親生父母有可能是當年罪民的後代。

唐三十六嘲諷說道:“你那時候纔多大,知道個屁。”

陳長生說道:“這是師兄說的,師兄從來不會騙人,更不會騙我。“

這句話他說的很肯定,於淨的眼睛裡沒有任何猶疑。

唐三十六還想說些什麼,看着他的眼睛,有些不忍,轉而說道:“接下來你準備怎麼走?”

從西寧來到京都,陳長生本以爲自己的道路很清楚,那就是尋找逆天改命的秘密,從而讓自己從死亡的陰影裡擺脫出來,但現在,他忽然發現在此之前已經要面臨很多岔路口。

“我不知道。”

“你需要有人幫忙。”

“誰能幫我?”

“我。”

“好,那你幫我。”

很簡單的對話,很令人溫暖的信任,因爲他們兩個都是少年。

或者沉穩老成,或者囂張輕佻,都是少年。

少年有時候過於熱血又天真地令人厭煩,但和那些久經風雨的長輩們比較起來,他們的生活要簡單的多,他們之間的相處也會簡單的多。

唐三十六說道:“沒問題,首先讓我們來理一下這件事情的前後起因。”

陳長生搖頭,說道:“你先幫我做件事。”

唐三十六未假思索,毫不猶豫說道:”你說,什麼事。”

陳長生對他說道:“你能先去洗澡刷牙嗎?”

有句話是怎麼說來着?我連牙都還沒刷……總之,唐三十六有些惱火地被陳長生趕出了藏書樓,用了兩大桶熱水,把自己從頭到腳洗了個于于淨淨,確保再沒有一點天書陵裡帶出來的泥垢,這才換了一身於淨衣裳,拿着軒轅破剛蒸好的饃饃來到了湖畔。

陳長生把荀梅先生的筆記放進了書架,做好登錄,然後去洗荀梅先生的被褥以及唐三十六的裘皮,花了半個時辰才洗於淨,然後吊到大榕樹下,看着就像是兩個鞦韆。

清晨時的那場雨早就已經停了,初夏的陽光照在湖面上,沒能蒸出太多水汽,沒有悶熱的感覺。

再也聽不到天海牙兒的喝罵聲,國教學院一片安靜幽美。

站在湖畔,看着對岸的風景,唐三十六說道:“我爺爺說過,教宗陛下就是個老好人,所以你也不要太過擔心。

說話的同時,他很專心地把手裡的饃饃撕成碎片。

教宗是陳長生的師叔,按道理來說,他應該很樂於接受這種說法,只是從魔域雪原跟着蘇離南歸,一路見着太多暗殺與陰謀,他實在很難說服自己相信教宗陛下真的是個老好人。

“朱洛和觀星客,應該都是教宗陛下請過去的。”

陳長生看着湖水裡倒映的藍天白雲,想碰上青葉世界裡完美不似真實的天空,搖頭說道:“老好人怎麼可能成爲教宗陛下?”

“這種對世界的看法看似成熟,實際上很庸俗。”

唐三十六把掰碎的饃饃扔進湖裡,說道:“教宗陛下從來都不以智慧聞名於世,他能夠成爲國教的領袖,是因爲當年他和聖後孃娘真的關係很親密,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因爲他老人家的實力境界確實深不可測,連你老師商院長最終也敗在了他的手下。”

陳長生說道:“可是……他要殺蘇離。”

“又繞回來了。”唐三十六看着他嘲弄說道:“說句你不愛聽的話,蘇離這輩子殺了那麼多人,無數人想他死,難道那些人都是壞人?事實上,在他們眼裡,你護着蘇離一路南歸,纔是真正的壞人。”

陳長生心想難道真的是這樣嗎?

“我們還是要先弄清楚商院長讓你進京,究竟是想要做什麼。”

唐三十六說道:“要知道我爺爺說過,這個世界上真正讓他忌憚的人,只有四個半,你老師就在其中。”

陳長生很是好奇,問道:“其餘人是誰?”

唐三十六說道:“娘娘,天機老人,還有黑袍。”

陳長生數了數大陸上那些最強大的人物,不解問道:“那魔君呢?”

唐三十六說道:“魔君又不是人。”

“那半個……又是誰?”

“黑袍。既然他爲魔族效命,當然不能再算是人類。”

陳長生捕捉到了這句話裡的重點,問道:“唐老太爺知道黑袍的身份?”

唐三十六沒有回答這句話。

時光漸移,日頭也漸移,碧藍的天空漸漸變紅,暮色滿空。

在大榕樹後方的天空裡,已經可以看到一抹夜色即將到來。

他們站在湖畔,低聲說着這些自己根本不感興趣的事情。

當初在李子園客棧裡,陳長生和唐三十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相會。其時,他們都下意識裡想讓自己表現的成熟些,想學着成年人一樣寒喧、交際,卻顯得那般笨拙,幼稚的可愛。

現在他們終於接觸到了這些,卻忽然間發現自己不想成熟了。

因爲成熟往往意味着腐朽,意味着複雜與疲憊。

數十尾錦鯉,在湖水裡擺動着尾巴,因爲吃飽了饃饃,顯得有氣無力,有一隻最肥的錦鯉,竟慢慢地向塘底的污泥沉了下去。

湖畔的氣氛有些沉重。

“世界本來就很大,人心本來就很複雜,黑暗時勝過夜色,無趣時勝過天道院,尤其是統治着這個世界的那些老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都滿是灰塵氣。”唐三十六看着他說道:“但那些其實並不重要,因爲我們不是那樣的人。

陳長生看着湖水裡的倒影,看着自己的臉,有些不安,說道:“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將來有可能會變成現在最厭憎的那種人。”

唐三十六冷笑說道:“那是每個人自己的問題,難道變成一坨屎還有臉去怪這個世界?”

他接着說道:“你要明白,我們想成爲什麼樣的人,那麼我們的世界就會變成什麼樣。”

陳長生覺得這兩句話說的太有道理了。

在離開潯陽城之前,蘇離對他說過一番話,直到這時候,他才終於完全明白,擡頭望向唐三十六說道:“謝謝你

按唐三十六的性情,這時候應該會很淡然地接一句不用客氣,但因爲某個原因,他沒有說。

有晚風吹來清涼,湖面上的金波被切割成無數碎片。

他彷彿回到了潯陽城,暴雨裡的長街上,到處都是空間裂縫,裂縫的邊緣是刺眼的光明。

一把鐵刀橫在風雨之前,無法撼動。

“我要成爲王破那樣的人。”

他說道:“我要像他那樣活着。”

(有第二章,更新時間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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