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通看着面前的中年人笑了起來,笑容有些深,深不可測:“這是薛夫人的原話嗎?”
那名中年人的神情有些不寧,說道:“拙荊性子急,但想來不至於因爲賭氣而撒謊。”
“感謝侍郎大人前來與我說這番話。”
周通的態度很真誠,眼神很溫和。
但當禮部侍郎魏大人離開後,他的眼神很快便變得冷漠起來。
那天夜裡發生的事情,距離現在不過數日,他做爲當事者,自然不會忘記。
他那些忠心耿耿的下屬自然也不會忘記。
準確來說,那個夜晚的開端,便是海棠小院裡的那記刀光,他險些死在陳長生的手裡。
如果沒有那一刀,或者後續的局勢發展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化,但他在這件事情裡扮演的角色,極有可能與現在不同。
薛醒川是他在世間唯一的朋友。
薛醒川是世間唯一信任他的人。
所以,被他毒死了。
那天在皇宮裡,他接受了聖光術的治療,再加上商行舟親自出手,他的傷勢已經近乎痊癒。
他將在新朝裡擁有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權力,更加不可撼動。
爲了向整個世界宣告並且證明這一點,薛醒川的屍首被扔在官道外,不準安葬。
結果,陳長生替薛醒川收屍,薛夫人不準備離京,那個叫謹哥的孩子將被接回來,薛府……居然還要設祭!
周通當然明白這些事情意味着什麼,這是在打他的臉。
那株海棠樹已經變成了碎屑,庭院殘破不堪,清吏司衙門在地面上的建築都已經廢掉,只有地下的牢獄保存的還算完好。
周通站在廢墟里,看着天空裡的淡雲,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什麼。
一名下屬看着神情略顯寂寥的他,試探着問道:“大人……”
“我的臉向來很厚,不然也活不到今天。”
周通淡然說道:“陳院長已經打了我的左臉,如果他還有興趣,我可以轉頭,把右臉也讓他打的開心。”
那名下屬不甘說道:“憑什麼?”
周通收回望天的視線,面無表情說道:“就憑他是商院長的學生,是陛下的師弟,是教宗選定的繼承人,他就有資格打我的臉。”
把薛醒川與那數位羽林軍將領曝屍於野是朝廷的旨意,誰敢違抗?
陳長生敢,誰又敢用違返大周律法或是抗旨辦他?
爲什麼?就如周通所言,如果朝廷不想在剛剛推翻聖後孃孃的情況下接着與國教分裂,便只能忍着。
朝廷都要忍着,更何況他周通只是朝廷裡的一員,哪怕是位大員。
那名下屬惱火說道:“那要忍到什麼時候去?”
周通沉默了會兒,說道:“娘娘都會死,那麼所有人都是會死的。”
他說的不是陳長生,而是在天書陵前坦承自己已經老了、將要死去的教宗陛下。
到了教宗陛下回歸星海的那一天,或者陳長生真的會成爲下一代教宗,但無論是朝廷還是商行舟,還是國教的集體意識,都不會允許他再像一個年輕人那般行事,雖然他還很年輕,這便是欲戴神冕,必承其重的道理。
周通只需要忍過這段時間便好。
“打臉嘛,又不是殺人。”
這個世界上想讓周通死的人很多。
現在新朝的很多大臣,包括中山王在內的數位王爺,都恨不得生啖其肉,卻什麼都不能做。
陳長生可以用很多種方法來表示對周通的不恥,可以換着方式來打他的臉,也不可能殺死他。
就像說過很多次的那樣,他代表着商行舟對整個世界的承諾。
下屬還是有些不安,問道:“那薛府設祭?”
“設祭?我看那倒更像是在挖坑。”周通笑了笑,然後對下屬們說道:“庭院能否修復如初並不重要,但我要這裡有一棵海棠樹,要和以前那棵海棠樹一模一樣,樹坑記得挖深點兒h這樣好活。”
對北兵馬司衚衕的這座小院來說,那棵海棠樹很重要。
就像他對現在的世間一樣。
都是某種象徵。
……
……
重修周獄是一個很麻煩的工程,工部和京都府發來了很多工役和優秀的匠師。
工程進行的非常順利,只兩天時間,便已經初見雛形,但時間依然很緊張,入夜後,那些工役依然在辛苦的工作。
院牆下被挖了一個樹坑,坑挖的很深,想來無論是哪種海棠樹,都能夠在裡面生長的很好。
夜色最深的時候,工役與匠師們終於去歇息了。
沒有人注意到,一道身影來到院牆邊,然後跳入坑中。
嗤嗤嗤,彷彿刀鋒切進豆腐裡的微小聲音不停響起。
無數道寒光,從那道身影的指端閃現,但明顯不是什麼兵刃。
坑壁的泥土就像真的豆腐一樣,簌簌而落。
然後,那個身影消失了。
……
……
薛府設祭。
靈堂在府裡,街上根本看不到,只能看到白蟠,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麼變化。
就連哭聲和樂聲都沒有,真真冷清到了極致。
沒有樂聲,是因爲沒有樂班敢接薛府的活。
沒有哭聲,是因爲沒有前來拜祭的客人,那麼無論真心還是假意,府裡的人也總不能自己在那裡一直哀慟。
這是很多人都已經預想到了的場面。
薛醒川的遺骸,是陳長生收殮的。
薛府的喪事,自然也有了不一樣的意義。
有些人甚至以爲,這是朝廷與國教之間、商行舟與陳長生這對師徒之間的較量。
這場喪事,可以看清楚京都城甚至整個大陸的風向。
前來拜祭薛醒川的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也是在拜祭聖後孃娘。
心向天海舊朝的人,肯定有,但誰敢表現出來?
清冷的靈堂上,管家看着薛夫人,難過地說道:“看起來……應該沒人再來了。”
不要說是朝中的大臣,軍方將領,那些曾經的故交,就連離宮都沒有反應。
只有凌海之王與司源道人,在清晨的時候,來拜祭了一場。
這兩位國教巨頭與薛醒川的私人關係其實普通,但世人皆知,他們與薛醒川一樣,都是天海聖後最堅定的支持者。
薛夫人看着空無一人的府門,平靜說道:“總是有些人想來的,即便他們不便來,但我們總要等等。”
是的,京都有很多人想要來拜祭薛醒川,以他們當年與薛醒川之間的情義,不來如何都說不過去。
但因爲各種各樣的理由,他們又不敢來,爲難到了極點。
正如周通說的那樣,薛府設祭,對那些人來說,就像是挖了一個坑。
你跳還是不跳?
時間緩慢的流走。
日頭緩慢地移動。
時辰已經到了。
薛府依然冷清,還沒有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