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珠聽見徐生叫她的名字,掐着自己的手稍微鬆了些,也露出些微的恍惚神情,容吟霜看出了她的這個細微變化,原本想立刻打出清心咒,可是心念一動,卻是沒有。
女鬼繡珠冤死,徐生不遠千里找尋而來,也許冥冥之中,他們之間有着默契,至少她可以肯定,繡珠對徐生是有感情的,以至於她變成了厲鬼,都還對徐生的聲音念念不忘。
徐生大概就是她的執念吧。
但繡珠的恍惚也只是一瞬間的功夫,然後就又恢復了戾氣,將手指掐得更緊,也不知從哪裡發出來的聲音,撕破着喊道:
“住嘴!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容吟霜見狀不好,便以桃木劍劍柄在徐生的肩胛骨敲了一下。
只見一道紅色的鬼影自他身體中剝離,徐生失了控制,便掐着脖子跌坐在地,紅色鬼影凝結成繡珠的模樣,倒在地上,惡狠狠的看着容吟霜。
容吟霜抽出清心咒,想要將之身上的戾氣除去,誰料剛走了一步,就絕腳踝被人牢牢抓住,徐生趴在地上,抓住了她的腳,不讓她繼續向前,就在這耽擱的時間裡,繡珠再次幻化成黑氣消散在空氣中。
容吟霜見追趕不及,只好重重呼出一口氣,低頭看了一眼出氣多過吸氣的徐生,蹲□子,對他問道:
“你沒事吧?”
徐生見這道士不再向前,這才肯放開了自己的手,容吟霜將他拉了起來,只見徐生的脖子上赫赫的十指印印證這先前的險境。
在外頭傳來了老吳顫顫抖抖的喊聲,聲音低的幾乎讓人聽不見。
“發,發生,什麼,什麼,什麼……事了?”
老吳從門口探出一顆頭顱來,見裡頭好好的站着兩個人,並沒有其他什麼他所想象中的任何生物,這才放心下來,直起身子往裡頭邁了一步,色厲內荏的說道:
“快,快,快出去,這裡不是你們待的地方!快走!”
“……”
容吟霜無奈的嘆了口氣,然後正要離開,卻覺得手肘又被徐生扯住,容吟霜回頭看他,就見他一邊捂着自己的脖子,一邊神態堅決的不讓她先走。
因爲有老吳在場,容吟霜沒有發作,就讓他牽着手肘,兩人走出了安平堂。
老吳在他們走後,就趕忙將停放屍體的大門給鎖了起來,然後才擦了一頭的冷汗,決定回去再喝一杯壓壓驚。
老吳進去之後,容吟霜纔將徐生的手拂開,整理了一番後就要走,卻聽徐生在後頭喊住了她,說道:
“道長慢走。”
容吟霜停住腳步,徐生走了上來,也不再遮掩脖子,陽光下,他脖子上的指印看起來更加分明,只聽他支吾着問道:
“道長,剛纔,剛纔是她想殺我嗎?”
容吟霜怕被他認出,就往後退了兩步,然後才壓低了聲音說道:“她是想殺你,你卻不讓我收她,卻是爲何?”
徐生這才低頭,猶豫片刻後,才淺淺的道:“她要殺我便殺我好了,橫豎我也是活該的。”
容吟霜冷哼一聲:“你的確活該!不過她若殺了你,便永生永世淪爲惡鬼道,這樣也無所謂嗎?我要收她,不是爲了救你,而是爲了救她!活人有上千種死法,可是你卻不能死在她的手裡,那是她的罪孽。”
徐生被容吟霜的話當頭棒喝,瞬間就懵了,長大着嘴巴一開一合好幾回,然後才吶吶的說道:
“永生永世……惡鬼道?”
容吟霜蹙眉:“對!惡鬼道!天地運轉,你覺得一個惡鬼又將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呢?”
“……”
徐生不說話了,容吟霜正要離開,卻又被徐生攔住,雙膝撲通一聲跪在了她的面前,二話不說,捧住了容吟霜的雙腿,說道:
“道長,求您救救她吧。她是個苦命的女人,是我害她變成這樣,你把我的命換給她,我寧願自己受這種苦,我寧願是我墮入惡鬼道,我也不要看她這樣下去,道長,求求您了。”
容吟霜被他突然抱住了雙腿,震驚的瞪大了雙眼,趕忙想抽身:
“你給我放開!”
徐生卻死死抱住她的雙腿:“不放!道長你不答應我救她,我就不放!”
容吟霜無奈,在他頭上敲了兩下,徐生卻像是打定了主意般,絲毫不肯放開,容吟霜差點被他推得倒在地上,未免自己太過狼狽,容吟霜只好開口說道:
“好了好了,我本來就是爲了救她的,你給我趕緊鬆開!鬆開!”
徐生聽見了高人的承諾,這才放鬆了力氣,只見高人突然往後退了一小步,然後焦急的撫弄着自己亂了的下襬,行動間惱怒之色是躍然其上的,的確是他強人所難了,高人生氣也是難免,可是……高人的鬍子,怎麼好像缺了半邊?
“道長……你的鬍子……”
徐生恍恍惚惚的站起了身,指着容吟霜納悶道。
容吟霜聽他這麼說,往脣邊一碰,果然在拉扯間,她臉上的鬍子也掉了一半,見徐生臉上露出狐疑,她乾脆呼出一口氣,擡手將臉上的鬍子全都揭了開去,露出內裡真容。
徐生看着露出本來面目的容吟霜,再一次驚呆。
“掌,掌櫃的?”
容吟霜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說道:“想救繡珠就給我閉嘴!”
徐生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容吟霜越過他往下坡走去,徐生卻還是抓着頭,難以置信的跟在她身後。
直到跟着容吟霜身後走了很久,徐生纔想起來問她正事:
“道……掌櫃的。您說您會救繡珠,您什麼時候救?怎麼救呀?”
容吟霜看了他一眼,說道:“原本我現在已經將她超度了的,是你硬是攔我,她在城裡肆虐,若是再惹出什麼紕漏,這罪責你擔當的了嗎?”
知道那道長就是容吟霜之後,不知爲何,話語間的信任卻是多了許多,聽容吟霜這麼說後,他也無奈的嘆氣,說道:“若是我早知道這其中的利害,也不會阻止你了。我雖然看不見她,卻能感覺到她附在我的身上,也知道她想殺了我,可是我覺得若我死了可以讓她消除怨憤,安心投胎的話,那我死就死了,倒也沒什麼。”
“唉。”容吟霜嘆息:“關鍵就是,你不能死,最起碼你不能死在她的手上。她遭遇慘事,恨恨而終,又加之應該被超度安葬之時,卻被人偷盜了屍體,將一縷殘魂封在棺木之中,這種舉動,無疑就是更加刺激了她的怨氣,一旦被解封,勢必會成爲厲鬼。”
徐生陷入沉思,又問:“掌櫃先前說她在城中肆虐,可曾造成傷亡?”
容吟霜搖頭:“應該還沒有。她解封之後,就找了兩個負心之人報復,不過,卻未曾害他們性命,只是叫他們吃了不少苦頭,如今那兩個人那裡我也動了守護屏障,她應該是回不到那兩處宅邸纔是,我原想她無處可去,只能回到屍身裡,於是就追了過來,原想將其拿下,誰料又遇見了你。當真是天意……如今,我也不知道該去什麼地方找她了。”
“……”
徐生也跟着嘆氣:“就沒有其他辦法,將她引出來了嗎?”
容吟霜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徐生,眨巴兩下眼睛之後,才說道:
“有。”
徐生被她看的頭皮發麻,容吟霜湊近他說道:“只是……你確定你不後悔?”
徐生被她盯得後退了兩步,硬着頭皮說道:“不,不,不後悔,只要能幫她,只要能再見她一回。要我做什麼,我都不後悔。”
“……”
容吟霜點點頭,將先前藏入袖中的鬍子又拿了出來,然後轉身,再次往安平堂走去。
“這個法子我也是從書上看來的,還是第一次用。就是我先前看繡珠對你仍是舊情未忘的,那麼你就是她的心上人,有一種引魂之法,若是魂魄離體不願歸來,那便以心上人的血與意念幻成引線金絲,將離去之魂魄引回身體之內。不過……”
容吟霜和徐生的再次迴歸讓老吳徹底害怕了,聽見聲響之後,他就躲在自己院子裡的那間小磚房裡,假裝什麼都沒聽見,舉着酒杯的手不住顫抖,暗自跟自己說:什麼聲音都沒有,我沒有聽見,我不想再看到那些棺材,我不想,不想,沒聽見,沒聽見。
容吟霜讓徐生站在繡珠的棺木之前,割破他的指尖,用他的血將繡珠的棺木圈在其中,然後便對着徐生施以血咒引魂之法,徐生不知道周圍發生了什麼,只覺得陰風陣陣,低頭看着自己的血竟然發出紅光,正納悶之際,只覺得自己眼前一動,火紅的身影在眼前一閃而過,然後,他就有一種頭部被人砸了一悶棍的感覺,之後便如剛纔那般,身體被強行佔據,意識也是時有時無,恍惚間,他似乎聽見了耳邊在說:
“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
聲音嘶啞難聽,但是徐生卻還是能從這樣的聲音裡,聽出昔日愛人的音調來,呼吸似乎被遏制,徐生拼着最後一口氣,也要盡最大的努力,再與昔日愛人接觸一番。
只聽他撕扯着喉嚨喊道:
“繡珠。我是徐生啊。繡珠。繡珠……”
眼前猛地一清明,徐生的混沌之意徹底消失,眼前也恢復了視覺,只見容吟霜正面色凝重對着他身旁的方向運氣做法,看着眼前那道似乎亮着人形的金光,徐生也是嚇得跪坐在地上,對容吟霜說道:
“掌櫃的,讓我見她一面,求您讓我再見她一面吧。”
“……”
容吟霜正對繡珠施以清心咒,繡珠的怨念太深,而她的法力也還未完全恢復,原本想完全消除繡珠的怨氣就有些困難,更何況徐生的百般哀求。
容吟霜只好深吸一口氣,騰出一隻手來,將徐生的魂魄引出,而後兵行險招,將仍未淨化完全的繡珠鬆開了去。
徐生的魂魄終於見到了穿着那身大紅喜袍的繡珠……
容吟霜盤腿坐在地上恢復元氣,想着如果待會兒徐生和繡珠談不攏,她還好有力氣將繡珠超度。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容吟霜的耳邊從原來的厲聲嘶吼,漸漸的變成了輕聲悲鳴,而後便是兩人抱頭痛哭的聲音,周圍的黑氣漸漸消散,容吟霜睜開雙眼,就看見不遠處,倒在愛人懷中的繡珠恢復了從前清麗的模樣。
繡珠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可憐女人。
自己爲了愛人奉獻了一切,可是卻因爲愛人一場不負責任的誤會,讓她的人生髮生了徹底的轉變,她原本可以擁有最幸福的一生,可是,卻因爲那個轉變,不得不變成這樣,在容吟霜看來,徐生後來受的罪都是他罪有應得的。
別說他只是走了千里之路搜尋,就是萬里,他也該走纔是,更何況,他就算走了萬里路,也換不回繡珠死去的生命。
如果她是繡珠,沒準會變得更加怨憤,沒準也不會就這麼輕易地原諒徐生,可是,善良的繡珠卻選擇了原諒,由此可見,她對徐生的愛,定然是刻骨銘心,超越一切的,所以,纔會在遭受了那樣不堪的痛苦往事之後,只因爲愛人的一步靠近,就徹底的將怨憤煙消雲散。
愛也許是卑微的,陷入愛中的女人,也是可憐的。她們祈求的都太少,少到了沒有自尊。
但同時她也許能從這種付出中體會到屬於她自己的幸福吧。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想來就是這個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