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邊的男人看上去四十歲上下的模樣,黑色頭髮因爲很久沒有打理幾乎變成了髒兮兮的長髮,他的身上則包裹着黑色的衣物。
如果讓夏德來說出對他的第一印象,大概是“婚姻破裂、孩子不聽話、瀕臨失業、父母重病,而且今早吃早飯在麥片中吃出了臭蟲”那樣的倒黴和失意的傢伙。
而中年人也在單調的浪潮聲中聽到了夏德的腳步聲,卻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失去了興趣。
進入篝火的光亮範圍後,夏德感覺那種悲傷憂愁的情緒退去了很多。不過他如今的生活也算是幸福美滿,本身沒有太多糟糕的事情值得回想,因此這些負面情緒暫時還沒有徹底影響到他。
他扶着沙面在火邊坐下,很是舒服的長嘆了一口氣,打量了一下火邊的中年人確定他是活着的人類,隨後又看向棧橋旁小船上的高大身影。那身影披着黑袍,兜帽完全遮住了整張臉。身高至少超過三米,因此原本正常大小的木船也因爲對比而顯得很小。
“神。”
只是一眼夏德便確認了對方的身份,浪潮並不影響那艘小船的穩定,披着黑色袍子站在上面的身影也沒有因此晃動。
夏德對其微微頷首以示敬意。
而實際上,那艘小船距離岸邊的這簇篝火也並不是很遠。即使不走棧橋,在沙灘上助跑幾步然後猛地向着水面大跳,也有概率能夠直接跳到小船的船尾。
“距離岸邊這麼近,也不擔心擱淺嗎”
他心中正想着,那個沉默的男人卻在此時開口,他的聲音無比沙啞,就好像很久沒有開口說話了:
“你不上船嗎?”
他使用的語言並非因爲“語言通曉”,而更像是被這片碼頭本身的力量影響,而被夏德直接理解了。
夏德明白這次的場地本身便具備着讓所有人自由交流的特性,於是看了看那艘小木船又看了看他:
“所以,你是賣船票的嗎?”
“.”
擡頭看着他的中年男人沒有說話,夏德於是點點頭:
“你不是賣票的啊我爲什麼要上船?”
“既然不登船,你也想要在這裡等待什麼人是嗎?”
滄桑的中年人又詢問道,夏德再次搖頭:
“其實我不知道這是哪裡,也不知道這裡意味着什麼。”
通常來說能夠在類似這種詭異之地生存的普通人一定都有着自己的故事和追求,所以夏德便詢問道:
“能給我講講這裡的事情嗎?”
燃燒的篝火也沒有絲毫聲音,浪潮嘩啦啦的聲響中似乎再也不會出現那個中年男人的聲音了。
沉默籠罩了小小的篝火邊的兩人,就當夏德以爲他不想回答,所以想要起身去和船上的神明溝通的時候,中年人才再次開口:
“這裡是迷失之地-黑沙碼頭。
傳聞中,只有那些對生活失去了希望,或者想要徹底從現實逃離的人才會來到這裡。他們會登上那艘船,然後被載着駛向一個,永遠回不來的地方。”
夏德微微擡頭,又看向了黑色水域被迷霧遮掩的深處,那裡並沒有冥月:
“會被帶向死亡嗎?”
“不是死亡,是比死亡更加遙遠的地方。”
中年人依然盯着火焰而不是夏德:
“我曾請求魔女幫我尋找這裡。她說一旦被這艘船帶走,就算是死亡中也尋不到他們了。”
也就是說如果在“黑沙碼頭”登上了船,連走向終結的資格也沒有了。
“這樣啊我不是個好事的人,也不喜歡打探別人的隱私,但請問你在這裡等待誰?”
“她”在夏德耳邊笑着,這是在“嘲笑”夏德前面的那些解釋。
這一次中年人終於轉頭看向了夏德,疲憊而渾濁的眼睛掃過他年輕英俊的面龐,確認他精神狀態很正常:
“等待我的妻子,她不想見我,也不想見我們的孩子。我找了她很多年,我知道她最後會來到這裡然後登上這艘船,我想最後見她一面。”
中年人雖然沒說他和妻子的故事,但外鄉人心中已經猜測出複雜曲折的故事了:
“夏德·漢密爾頓。”
他點點頭伸出了手,中年人有些意外,但也伸出手和夏德握了一下:
“弗蘭克·尼爾森。如果你是誤入此地,我也不知道應該如何離開這裡。也許你可以詢問一下那邊的船伕,他應該知道些什麼。”
尼爾森先生看起來並不知道船上的擺渡者是神明,不過夏德認爲自己這次的任務,應該就是幫助尼爾森先生送別自己的妻子。
他又向這個憂傷的男人請教了一些其他問題,然後知曉了尼爾森先生也不知道自己已經來到這裡多久了。他只知道他之後所有的來客們,都是和夏德一樣從遠離水域的黑暗小鎮方向走來。
不過除了夏德以外的其他人都是直接走上棧橋,和船伕交談幾句後便被小船載着駛向了薄霧的深處。
至於這簇篝火,這也是他來到之前就存在着的:
“也許還有其他人來到這裡卻沒有第一時間離去,這火焰是留給決心離去之人的最後歇息的地方吧。”
因爲尼爾森先生確定不了時間,因此他也說不清楚小船一旦離去要多久才能回來。但小船離開期間也會有人來到這裡,那時人們會在棧橋上等待,少數人甚至會和他說幾句話。
“所以,來到這裡的都是想要就此遠離一切的人是嗎?”
“就算不是,在這裡停留久了,也會產生那種想法。”
鬍子邋遢的中年人望着夏德:
“如果我不是決心等待她,也許我也早就乘船走了。年輕人,你想辦法儘快逃走吧,否則你遲早也會坐上那艘船。” 場景本身的壓抑氛圍加上他那低沉的語氣,就算是再怎麼開朗的人此刻也高興不起來,於是夏德開了個小小的玩笑:
“這樣啊既然有時間,要玩一把羅德牌嗎?”
“什麼?”
“開玩笑的。”
夏德帶着些許的好心情站起身,尼爾森先生默默的看着他走上了棧橋來到了那艘小船的船邊。
這裡已經是水面上方了,卻依然感覺不到風,看起來搖搖欲墜的破舊棧橋走起來居然很穩,而且也沒有吱呀呀的響聲。
“您好。”
夏德恭敬的向小船上的高大身影鞠躬,然後才發現神明並非是披着黑袍,而是黑色的霧在祂周圍呈現出黑袍的模樣。
船上什麼也沒有,神明身上也沒有任何的標識物。甚至因爲神明收斂了自身的力量,夏德的體表都沒有出現“神性餘輝”的痕跡。
神迴應了他:
“外鄉人,你要坐船離開這裡嗎?”
聲音沙啞而又遲緩,而且像是喉嚨裡卡了一口痰,不過夏德注意到祂使用的是德拉瑞昂語。
夏德倒是沒有立刻拒絕,而是詢問道:
“請問這艘船能夠帶我去哪裡?”
“任何地方。”
神迴應道,像是知道夏德在問什麼:
“船能擺渡到你知曉的任何時間和地點,哪怕是那處冥月照耀的河灘亦能到達。”
這回答倒是着實出乎意料:
“但那些前來此處的凡人.”
“你和他們不一樣。”
這倒是事實,夏德便又眺望水域深處的薄霧:
“如果我真的想要坐船出發,那麼我要支付什麼作爲船資?”
他並不認爲這是免費的。
神便回答:
“這將視你要去往的時間和地點決定。”
“我明白我是否可以知曉凡人如何稱呼您?”
夏德最後又問,黑袍下沙啞而遲緩的聲音回答:
“擺渡者之神,亦或,狹間的擺渡人。”
夏德努力回憶了一下,確定自己從未聽聞過這位神明的名字。所以這位肯定不是邪神,依然活躍在第六紀元的邪神的名號他至少都聽過。
“這位是第五紀離去的不知名舊神嗎?”
他心中想着,轉身想要返回篝火邊,卻又問道:
“請問您是否可以告知我,那些想要永遠離開的凡人們,您收取的擺渡船資是”
“記憶,情感,靈魂的溫度。”
“明白。”
夏德再次道謝,這才又回到了篝火旁,然後看到尼爾森先生怪異的看着自己。棧橋所在的區域似乎有着獨特的“靜音”環境,在棧橋之外的尼爾森先生應該沒聽到夏德與船伕都說了什麼,他驚訝的是另一件事:
“你到了船邊,居然沒有被船帶走?”
“大概是我足夠的幸福,暫時還沒想着頭也不回的離開吧。”
夏德重新坐下,滄桑的中年人輕輕點頭:
“看你長相這麼英俊,精神也這麼飽滿,生活一定很幸福吧?”
“還好,我有自己的房子,有很愛我的未婚妻,有很漂亮而且願意給我花錢的情人,有很喜歡我的老師,有願意幫助我的朋友們,家裡還養了一隻很可愛的貓。”
髒兮兮的尼爾森先生第一次露出了笑意:
“那麼你的工作怎麼樣?”
“也還好。我也算是小貴族,有一份報酬不菲但不用實際做事的閒差,自己也有些賺錢的副業。”
“看你的年齡也有二十二三歲了,沒打算要孩子嗎?”
“暫時還沒考慮。我未來的路還有很長,而且我這個人啊比較花心。我身邊的姑娘,有幾位.大概沒辦法.我也要考慮大家的想法。”
【你居然承認自己花心了?】
尼爾森先生雙手抱着腿,帶着笑意和些許的惆悵輕輕點了下頭:
“既然生活幸福,孩子的事情也可以晚些考慮。家庭和睦是最重要的,你還年輕,未來和身邊人會有很長的路要一起走,有些人年輕時說要相愛到時間的盡頭,但.”
他止住了聲音與夏德一起向着沙灘遠處看去,因爲一個踉蹌的身影正向着這邊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