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人便問哪裡奇怪了?
那人思忖了片刻方說到:“往年也有災荒,可是流民往往便被阻隔在各州府,能聚集到京城附近的人很少,可是今年這些災民,好像一路上並沒受什麼阻攔,一夜之間就彙集到了京城附近。各州府聞風而動之時,城外局勢已不可逆轉,看這樣子……”
他的同伴詫異道:“你的意思這回的事有人煽動?”
那人搖了搖頭,“也不敢下斷言。可是你看,這天剛放晴,外面的災民就走了三分之一,聚散都如此之快,進退間好像也頗有規矩,這難免令人生疑啊……”
周圍的幾個將士也都朝着城外看去,一時間一輪紛紛,直到一個品位高一些的將領出聲呵斥,這邊的議論聲才停了下來。
淮安王府後宅一處雅緻樸素的庭院裡,一位三十多歲的美貌婦人剛抄完一段佛經,將毛筆放下之後揉了揉發酸的手腕,她跟前一個有些年紀的嬤嬤立刻走過來將那張紙收了起來。
“有多少張了?”美貌的婦人正是李妱華,當年的淮安王世子妃,如今已有三十五歲,因爲保養得當,看起來還是非常的年輕。她常年在佛堂清修,所以少女時明豔秀美的容貌漸漸變得柔和清雅起來,此時身着一身淺紫色衣裙,顯得莊重典雅。
其實慕容錦的容貌並不像她,他的樣子可算是集父母容貌的優點與一身,還更像逝去的父親一點。
但慕容錦從小跟在母親身邊修佛,氣質沉靜端方,卻更像母親一些。仔細看去,李妱華與慕容錦母子兩人眉宇間那份恬淡平和也是一般無二。
“夫人,有九十八張了。”嬤嬤將經文吹乾了放入一個木匣中,裡面早已攢了厚厚的一摞紙,這都是李妱華爲雪災祈福而抄寫的佛經。“夫人歇一歇吧,剛纔大公子身邊的蘇蘇過來了,正在外面等着呢。”
見李妱華又拿起筆好像還要再寫的樣子,嬤嬤便輕聲的提醒她休息一下,順便見見兒子身邊的婢女。
李妱華果然放下了毛筆,傳喚蘇蘇進來回話。
“錦兒這幾天還是每天去城外嗎?”
蘇蘇點頭應答,又細細的將這幾日慕容錦的行蹤一一稟告了。
李妱華憂心的嘆了口氣,唸叨了兩句讓蘇蘇提醒慕容錦注意休息,又問了慕容錦近日胃口如何。
蘇蘇有些爲難,躊躇了兩秒纔回稟道:“夫人,公子自從回到進城胃口就一直不大好,今天早上只喝了一碗粥便不肯再吃了。昨個衣工給公子量衣的時候奴婢瞧了一眼尺寸,竟然比剛回京之時又清減了許多。這些事,公子怕夫人擔心一直不讓我們來稟告,可是奴婢不敢再對夫人隱瞞了。”
李妱華正撥着佛珠的手指頓了一頓,陷在椅背中的身體也繃直了,眼中全是關切之意,“怎麼會這樣?剛回京之時我就見錦兒消瘦,他直說是從巒城回來這一路舟車勞頓,歇幾天就好了。可是怎麼會養了一個月卻越來越瘦,是不是你們照顧不周?”
蘇蘇噗通的跪了下去,臉上惶惶然道:“請夫人治罪,奴婢沒有照顧好公子。其實公子在巒城之時身體是很好的,可是回到京城之後不知怎的,食量一日比一日不如,又要勞費心神忙於應
付各府各處的拜訪,若只是這些倒也罷了,可是偏偏公子又要去城外賑災,一日也不肯休息,奴婢規勸不住,也實在是沒有辦法……”
李妱華面上神色凝重,身體卻慢慢的放鬆下來,復又靠回到太師椅中,思考了很長時間,似乎是終於下定了決心,對蘇蘇道:“你先起來吧。”
蘇蘇站了起來,低着頭站在一邊,聽李妱華緩慢而堅定的說道:“如此看來,我們要快點啓程了。我原本想着過了上元節再走,現在卻不得不提前了,好在天已放晴,也就沒什麼好牽掛的了……蘇蘇,你回去做準備,大概三兩日之後,就啓程去巒城吧,這京中沒什麼可留戀的。”
蘇蘇一愣,擡起頭有些慌張的看了看李妱華,又看向李妱華身後的嬤嬤,她今天這是自作主張的跑來夫人這邊稟報,目的是想讓夫人想個法子勸公子顧念下自己的身體,可是沒想到卻讓夫人動了心思要立刻啓程離京。
這是大事,四房爭產,此時正是老王爺對王位歸屬遊移不定的關鍵時刻,若夫人與公子此時忽然抽身離京,那就意味着放棄了王位競爭,這可怎麼使得!
“夫人……此事、此事急不得啊!”蘇蘇緊張的攥了衣襟,想要開口規勸,卻又覺得自己的身份不應該亂開口。
李妱華擺擺手,“不必多言,你下去做準備吧,晚些時候讓錦兒到我這裡來。”
蘇蘇無奈的退了出去,一路心神不寧的回到慕容錦居住的院子,兀自呆了半天才想起來叫小廝快去城外找慕容錦回來。
說了是急事,所以不消片刻慕容錦就回到府中,他早上剛換上的袍子上又染了許多污漬,袍腳、鞋子上都蹦上了好些泥點子。
蘇蘇忙把李妱華決定即日啓程去巒城的事對慕容錦說了。她有些拘謹慌張的絞着手中的帕子,不敢看慕容錦的反應,不知公子聽見她私自跑去夫人那邊會不會生氣?
慕容錦的面色倒是一如往常,看不出什麼怒意,開口說的話卻是出乎蘇蘇的意外。慕容錦說到:“如此一來,這兩日就更要忙些了,我本以爲還有些時間,城外還有許多需要安置的事情,我心中有些想法還沒有想好,所以一直沒有寫摺子,現在看來時間來不及了啊,真是遺憾……不過母親既已做了決定那便依了吧,這邊的事卻是一刻也不能耽誤了。哎,蘇蘇,都怪你叫我回來,這一來一回又耽誤了不少時間!”
蘇蘇愕然,張着嘴巴半天沒說出話來,不過她瞧着慕容錦的神色,非但沒有生氣,怎麼好像還帶着一點如釋重負似的解脫呢?
難道公子對那王位的歸屬,竟真的一點也不在意?
她愣愣的看着這位伺候了三年的公子,忽然覺得她越來越看不懂他了。或者她從來就沒看懂過吧?
慕容錦在府中吃了幾塊糕點果子又上了馬車匆匆的出城去了。
蘇蘇一個下午都蹙着眉毛吩咐手下的小丫鬟們收拾東西,此去禹州巒城可不是去年那樣的遊歷一番,而是做了常駐的準備,所以這東西收拾起來自然也不一樣,這是一次大搬家,需要帶的東西實在太多,時間又急,一時間整個小院裡忙的人仰馬翻。
掌燈時分慕容錦再次歸來,去到母
親的院中一起吃了頓晚飯。蘇蘇在旁伺候,慕容錦一副心情非常不錯的樣子,竟然多添了一碗飯,蘇蘇猜想他應該是怕母親擔心,所以故意裝出來的樣子。母子兩個在飯桌上笑語言言,誰都沒有提到家中此時的形勢,母慈子孝,一派和諧。
吃過了晚飯,慕容錦又在母親的房中幫忙抄錄了幾張佛經,母子兩個一張長桌,兩隻毛筆,一個字跡娟秀工整,一個雋永飄逸,寫完了又互相品評了下,中間還討論了一兩句佛經上的深奧含義。這等閒散雍容,全似半點心事也無。
倒把個蘇蘇急的不行,手忙腳亂的打翻了一盞宮燈,被慕容錦嘲笑了一番。
啓程去巒城的事就此完全定了下來,在沒有半點懷疑。
第二日李妱華帶慕容錦入宮去見了太后與皇后娘娘,算作告別。
第三日家中下人已將東西大半收拾妥當,當夜,兩個謀士與慕容錦在書房中挑燈奮戰一夜,終於是連夜趕出了一份關於災民安置的文案。
第四日一早,十餘輛馬車擦着青色的晨光行駛出了淮安王府,沒有驚動任何人,在大部分上京人的睡夢中安靜的出了南城門,穿過城外災民宿營的帳篷,一路踏上了通往禹州的官道。
李妱華慕容錦母子就這麼從容瀟灑的離京而去,全然不顧二人身後那個龐大家族中衆人的揣測猜疑,就這樣淡然的從權利浮華中抽身而走,看似無意,卻又讓那些算無遺漏的大陰謀家好一陣痛苦的推演,不知他們這番舉動背後到底藏着何等的深意。
半日之後,一份關於災民安置和春耕安排的文案被送進了右丞相府中,文案詳細而實用,右丞相觀之心驚,可想要追查這文案是何人送過來的時候,線索卻又不明瞭了,頗費了一番周章才查到送文案過來的好像是一個叫範崗的文人,三年前中的舉人,可惜殿試時名落孫山,至今賦閒在家無官無職。
這樣的人寫了摺子究竟是怎麼送到右丞相的案几之上的?
右丞相派人去問,幾番盤問下來纔得到一點蛛絲馬跡,好像這範崗與淮安王府略有瓜葛,這個關於災民安置的摺子就是通過淮安王府的人送進去的。
三兩日之後,京中傳言紛擾,一是城外災民在詠頌一位大善人,二是朝堂之上出了位能人。而這兩個人,又都隱隱的與淮安王府有關。
衆人這時又將目光投向颯然離京而去的慕容錦母子,驚駭、訝異、佩服和琢磨之心均而有之。
當然這些事全都不在慕容錦他們母子的心中。
一路向南,越過高山湖泊,馬車外的風光從遼闊壯美的北國風光漸變爲秀麗雅緻的江南春色,母子兩人的心情也越發的輕快了起來。
“說起來,我倒有二十幾年沒有回來過了。小時候你外公曾在禹州任知州,我也曾在禹州住過幾年,巒城那邊的親戚本是幾十年不來往的遠親,但是人家主動找上門來認親,後來就慢慢走動了起來。那年娘才只有七歲,因爲喜歡巒城的水道溪流就在那邊住了一個夏天,回去說起巒城水上風光綺麗多變我很喜歡,你外婆聽了便在那邊置了許多田產地業,說是給我做嫁妝。誰能想到,三十年後,竟然真有一天能重新回到這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