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腿一夾馬身,加快了步伐,離開了老陰山地界。
出來之後,便見山外已是一片陽光明媚。
遠處田壟之間,各個村子裡面,都有人來回奔走,有人歡呼,有人哭泣,也有人遠遠的見到胡麻過來,就迎上來,跪在了馬前,向了胡麻磕着頭。
他們不知胡麻在老陰山裡斬惡鬼的事,但胡麻這幾日在各村子間的奔波辛苦,卻都還記得。
胡麻也忙讓他們起身,不受這拜,只是問着:“事情解決的如何?”
“村裡傷了多少人?”
“那些外地趕過來幫手的走鬼人都在哪裡?”
“……”
這些村民說了,胡麻便也忙安慰了他們幾句,向着前面村子裡趕了過去。
如今那遮雲蔽日的陰氣一掃而空,但遭了這一劫,方圓三十里內的人家與村落,卻也都有一種大傷元氣的頹敗感。
彷彿生機凋凌,莊稼都枯黃蔫敗,也不知多久才養得回來。
來到了前面的村子裡一看,仍有不少走鬼人在忙碌的,有的在照顧那些被邪祟衝了的百姓,拿出了草藥給他們熬着藥,囑咐着他們事後要怎麼養,才能把身子養好。
有的安慰着周圍的百姓,讓他們不必害怕,這次邪祟鬧的厲害,但解決了,就是解決了,不會再來了。
也有人已經收拾起了自己的東西,準備離開了。
胡麻忙催馬上去,道:“老先生,婆婆,大姐,不必急着走。”
“辛苦了這一日,還請跟我到莊子裡來,我備上些酒菜,先墊墊肚子再說。”
“……”
正常情況下,走鬼人到了村子裡幫手,這鄉里鄉親的得置辦好酒菜招待着,奉金也得主動的準備好,不能等人去討要。
但這一次,事情鬧得太大,百姓們人心惶惶,卻是都顧不上了,胡麻卻得想着。
“不合適呀……”
那幾位走鬼人聽了,忙擺着手,道:“俺們是走鬼人,你是血食幫,沒道理吃你的飯。”
“這……”
胡麻之前倒是沒意識到這一點。
走鬼人來自村寨,血食幫卻是以太歲血肉爲核心的幫派組織,雙方平時確實不是一路。
但微一沉吟,便向小紅棠道:“去找大同,跟他說,從莊子裡取了米麪酒菜,在黃狗村子裡擺下流水席,然後請周圍的走鬼人都過來,人家熱心過來搭手,不能讓人餓着肚子回去。”
“另外……也問問他,死傷有多少?”
“……”
小紅棠從馬背上跳了下去,邁着兩條小短腿就跑了。
她倒是很快找到了周大同,如今他們也還沒有回莊子裡去休息,只是在隔壁村子裡幫着挖坑,埋那些怪里怪氣的青衣童子。
這些青衣童子,趁亂跑了過來殺人,凶氣四溢,無人可擋,但在青衣惡鬼被攝走之後,卻是一下子變得虛弱不堪,被憤怒的村民給活活打死了。
這種人,就是典型的妖人,打死了就打死了,挖坑埋了,上面還得壓着石頭。
那擺設一樣的府衙,想必也不會過來管。
當然,就算過來管了,當時怒火上了頭的村民們也不會留情。
“先別埋啊……”
胡麻知道之後,也是立刻囑咐他們:“先燒,澆上油燒,燒完了再搗碎。”
“搗碎了再埋,埋豬圈裡,鎮邪!”
“……”
邊說邊親自示範了一個,然後讓周大同他們回莊子裡去取米麪菜肉。
當夥計們過來,村子裡的里長便也明白了胡麻的意思,硬是抽調了一些人手,便在村子裡面搭上篷子,擺上桌椅,然後支起大鍋,又找人去各個村子裡喊,請那些幫忙的走鬼人過來吃飯。
可是活人安置上了,聽到了走鬼人的死傷時,胡麻還是忍不住心裡一沉。
各地過來幫忙的走鬼人,死了三個,重傷了七八個,還有被忽然厲害起來的邪祟迎面噴了一口陰氣,直到現在都昏迷不醒的。
胡麻聽了,也只能低低嘆了一聲,一點點安置着。
死了的,便讓人小心的收斂,找其他走鬼人過來認認,記下身份名字。
這得好好的送人回去。
傷了的,莊子裡面,那些能見光的黑油膏、血酒、白食、青食,甚至血食,都拿出來。
一一分給了人治傷,回頭再找娘娘報銷。
這些走鬼人見了這些東西,也冷不丁有些吃驚,平時走村串寨,吃上碗肉菜就不錯了,何時有過這麼富裕的待遇啊?
從這點,胡麻倒也確實發現,大家都是門道里的人,但是走鬼人與守歲人真有很大的不同,守歲人不說富裕,都並不貧窮,但走鬼人卻是真的樸素。
也許他們身上值錢的,也就是走鬼時用的一些物件,但也只是在特定的圈子裡值錢。
而他,也是在安置好了這些人之後,纔回到莊子,淺淺的睡了一覺。 自他出了莊子的門,直到如今,已有兩天三夜未曾闔眼,且連續奔波大戰,便是有守歲人的底子撐着,卻也已經有些撐不住了,這一躺下,便睡了兩個時辰,才又恍然驚醒。
走到了內院時,見李娃子也躺在了牀上,養着傷,被人喂粥喝。
周大同等人卻是不見蹤影,問了一下才知道,各村子裡事很多,過去幫忙了。
胡麻便也洗了一把臉,讓自己清醒一下,離開了莊子。
此時已經到了大半夜,但剛剛鬧了這麼一場,如今的夜裡,倒甚至比白天還安全,但他還是看到了很多的走鬼人,仍然在各個地方忙碌着。
有的在燒香,有的在燒紙,也有的佈下了法壇,聲音低低的唸誦着什麼。
胡麻在他們臉上,看到了一種虔誠而神秘的氣質,便只是默默站在一邊,等他們作完了法,才上前說話。
“小掌櫃。”
那位牽了牛,帶着自家小孫子出來除祟的老人,見着胡麻,便點頭笑笑。
他們平時與血食幫打交道不多,但對胡麻的印象都不錯。
胡麻看到他點起了一大把香,在野地裡走着,每遇着一個墳包,便都插上一枝,有些看不懂他這麼做的用意,便客氣的低聲請教:“老先生現在做的是……”
“安祟。”
那老頭子笑的露出了豁子牙,道:“走鬼人呀,不光管活人,也得管死人。”
“這次鬧祟,遭了災的不只百姓,它們也跟着遭了災。”
“別看白天時鬧得兇,其實有很多也不是自願的,被邪氣壓着,身不由己,而且還都傷得不輕呢……”
“畢竟都是入不了地府的魂,苦留在這個世上,等死而已,鬧祟的時候咱要管活人,但鬧完了祟,也不能就把它們扔那裡呀……”
“……”
“入不了地府的魂……”
胡麻聽着這話,心裡倒是微微一驚。
胡麻深呼了一口氣,擡頭向夜色深處看了去,這時代少有燈火,一到了晚上,便都是黑漆漆的。
但如今,卻能看到在這深沉夜色裡,各個村口,或是野地裡,都有星星點點的火苗起伏,偶爾還能聽見遠處傳來的聲聲低吟,古老,神秘,卻又有着種讓人心安的氣質。
這些走鬼人的做法,似乎遵循着某種古老的規矩。
而這又恰是自己之前沒有想過的:這個世界,真的有地府麼?
若是有,爲什麼世間如此鬧祟,陰陽秩序都亂了?
自己向來修行,都是更重視守歲人的法門,因爲自己能看得清,摸得着,實實在在,鎮歲書雖然霸道,但自己心裡沒底。
因爲那彷彿是在掌握超出自己界限的力量,轉生者不喜歡這種把命運交到其他人手裡的感覺。
可這一次在山君的幫助之下,使了鎮歲書上的法門,又讓胡麻切實的感受到了那種力量的存在,那彷彿是一種權柄,彷彿是在召來一種森嚴肅穆的力量。
那不是自己的力量,只是自己在用,如同縣太爺在審臺下的犯人。
那力量是哪裡來的?
“老先生,我不是走鬼人,只是心裡好奇,這些死去之人的魂,真有一個歸宿麼?”
他心裡組織着語言,壓下了心裡的好奇,輕聲向這位走鬼人問着。
“那當然啦。”
這位老走鬼人笑了,與胡麻在一起,倒沒有面對那些血食幫掌櫃時的不自在,反而像是在與自家的晚輩聊天,他便也願意多說一些。
笑道:“無常勾魂,判官審罪,地獄輪迴,不都有的嘛……”
胡麻聽着,更覺得有些離奇,道:“那這世上爲什麼這麼多陰穢,爲什麼您說它們入不了地府?”
“因爲地府的門關了嘛……”
老走鬼人道:“關了好多年了,就因爲地府關了,沒規矩了,所以這遊穢生魂才越來越多,走鬼人的活也越來越多了嘛……”
“關了?”
胡麻更驚訝了:“爲什麼關了?既然說關了,也就是之前有?”
“那既然有地府,便也有勾魂使者,投胎轉世?”
“老前輩見過這些事情嗎?”
“……”
老走鬼人本來臉上帶着笑,如今卻有點尷尬了。
還以爲這小掌櫃是好人,沒想到,這是過來擠兌自己呢……
“我到哪見去?”
頗沒好氣的瞪了胡麻一眼:“地府關門,惡鬼出世,這世道亂作了一團,後來有能人出頭,才以黃昏爲界,定了規矩,生人邪祟,各安其事……”
“……別人都是這麼說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