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祟府的敕令,本就是張阿姑最後的法子了。
當年,正是她孃親用了鎮祟府留下的一道府,嚇住了五煞神,纔給自己換了十年命。
她也本以爲,找到了鎮祟府留下的東西與敕令,能收這惡鬼……
或許沒有把握吧,只是沒有辦法了。
但如今,事情證明,確實不靈,確實沒有任何辦法。
她只能眼睜睜看着那隻惡鬼,伸出了大手向自己抓來,滾滾煞氣壓迫之下,她也神魂黯淡,動彈不得,無人管得了這惡鬼,也無人敢管這個惡鬼,所以再是不公,大概也只是命了吧?
可同樣也在這時,胡麻的目光,已經看向了身邊的七姑奶奶,壓低了聲音道:“七姑姑奶奶,該您老說說話了。”
“啥?”
七姑奶奶正瞪着骨碌碌轉的兩隻小眼睛,越看越生氣呢,但也隱約有點害怕的樣子,一聽胡麻的話,眼珠子差點掉了下來。
“您是堂官啊……”
胡麻低低的道:“堂官是啥,就是到哪裡都有人磕頭,到哪個席面都得坐上座,最重要的,在這片地界,哪個跟冤家有了事,不指着您老出面說理呢?”
“說的對啊……”
七姑奶奶一下子反應了過來,這不就是自己平時做的?
自打封了正,這大半年來,自己在周圍各村子裡,過的就是這種生活啊,隱約覺得胡麻的話,都說到了自己的心坎上,只是仍然有點猶豫:“不過這傢伙瞧着有點兇哦……”
“兇?”
胡麻道:“他再兇,再厲害,難道還得大過的一個理字?”
七姑奶奶看着胡麻那張滿含深意的面孔,倒彷彿一下子受到了極大的鼓舞與肯定,任督二脈都被打通了!
說的好啊……
咱七姑奶奶到哪都講理,卻又怕過誰?
咱這一家子,從一開始就是認理的,剛來到這裡,就敢跟莊子裡的老掌櫃叫板,原因是啥,就是因爲你讓人走,都不請俺們吃頓飽的,這面子能給你?
本就有點渾不悋的性子,如今更是一下子壓不住了,心裡那一點兒膽怯,如今早被拋到了九宵雲外,看着前面那新嫁娘一臉絕望的模樣,七姑奶奶忽地憤憤起身,用力往桌子上一拍。
“把那狗爪子給我收回來!”
“……”
這一聲怒叱,頓時讓周圍所有的鬼鬼祟祟都吃了一驚,連那歡天喜地的吹奏聲都一下子停了下來,周圍變得極其的安靜。
就連那正伸手抓向了張阿姑的衛家姑爺,也忽地停了手,脖子上的腦袋僵硬而突兀的,猛然向了首桌的方向一轉,臉上帶着古怪的笑容,倒彷彿早就在等着七姑奶奶說話似的。
“走鬼小堂官,你又有什麼話說?”
“……”
與張阿姑說話時,他的聲音兇戾可怖,但如今面向了七姑奶奶,卻又顯得陰森詭異。
冷不丁迎着那怪異的,彷彿是全黑的眼睛,七姑奶奶也有點怯,但旋即膽子便又壯了起來,伸着脖子道:“咱要跟你講講這個理呢!”
“人家大姑娘不想嫁,還有像你這般強拉了人拜堂的?”
“聽七姑奶奶一句勸強扭的瓜不甜哩……”
“……”
它是真的想與五煞神講道理,但落在周圍人眼裡,卻都已經變了模樣,那五煞神降駕於此,便將整個村子,攪得昏天暗地,煞氣滾滾,別個腦袋都不靈光了起來,更何況說話。
倒是七姑奶奶這實實在在的掰扯,像是不太受五煞神的煞氣影響似的。
五煞神也分明審視的看着七姑奶奶,本就沒有把這小堂官放在眼裡,但她既然敢在這時候說話,便定是代表了那一家人的意思,於是臉上笑容愈發誇張。
“你是他們家封的小堂官,在老爺我這喜宴上,坐了首位也算合規矩,只是還未請教,捉刀問事,說理分香,你是哪一堂的?”
“……”
糟糕!
這句話一下子問到了七姑奶奶的盲點,人家連堂官是啥都不知道,更何況哪一堂?
但不知道沒關係,七姑奶奶會撒潑吵架,若是五煞神直接凶氣大發,喝斥她,也就怕了,但他這般笑裡藏刀,可就落進了七姑奶奶的長處裡。
根本看不見你那刀,只看伱笑了,氣勢弱了。
“你管咱是哪一堂的?”
七姑奶奶聲音一下子大了起來:“你這事辦得不講理,七姑奶奶就得過來管管呢,快把人家大姑娘放開,不然……”
微微一頓,憤憤罵道:“……不然七姑奶奶我拿鞋底子抽你哩!”
“……” 這句話出口,倒似讓人有種震耳欲聾的感覺,偏生也在這時,那匹站在了一邊,無人理會的馬,還沒有放棄自己的希望,忽地揚起後蹄猛得一踢,將身邊的桌椅板凳踢飛了出去。
譁作一聲響,砸掉了幾隻紅燈籠,砸翻了不知多少碗筷,就連旁邊火盆裡的火苗,都劇烈顫了一下子。
周圍便一下子徹底的安靜了,別說那些被強行拘來的,便是張阿姑如今都迷茫了,呆呆看向了那個敢在這時候幫自己說話的老太太,有些不明所已。
她是走鬼,處理的事情經驗太多了,當然能看得出來,那位老太太……是個沒多少道行的冤家吧?
她怎麼就敢這麼替自己說話,還要拿鞋底子抽這五煞惡鬼?
但也在滿心迷茫間,卻是眼神微微一錯,忽然看到了七姑奶奶身邊坐着的,不起眼不張揚,只伺候着茶水的胡麻。
他察覺了自己的眼神,便微微擡頭,向自己笑了笑。
張阿姑眼睛一下子瞪大,滿心震憾。
就連那衛家姑爺,或者說五煞神,也明顯的有點怔住了,他怎麼想都沒想到會有這麼一環,聲音都有一點不自信了:“你……拿鞋底子抽我?”
這話極其不專業,鄉里吵架,對方說拿鞋子抽你,你就得直接反過去,我纔拿鞋底子抽你哩。
而他這麼一反問,便顯得底氣極爲不足,七姑奶奶可就足了再次一拍桌子,聲音比剛纔還大:“就抽你個渾賬玩意兒……”
五煞老爺直接被這話給罵得懵了。
周圍的邪祟也深深被這一幕震憾到了,七姑奶奶破口大罵的威風深深烙印在了心裡,再也無法抹去。
“哈哈,哈哈……”
五煞老爺都沉默了好久,才忽然笑了起來,他也實在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一時間竟發現除了笑,也說不得什麼話了。
本來最重要的便是拿了張阿姑,如今卻也忽然覺得張阿姑不重要了,只是大笑着,聲音愈笑愈是兇戾,忽然喝道:“好,好的狠,這一家子封的小小堂官,也是如此的霸道!”
“既是如此……”
說着話,全無半點徵兆,忽地轉身,一把向了那邊桌上的七姑奶奶抓了過去。
他這一伸手抓人,便讓人感覺身邊煞氣滾滾,陰風陣陣,甚至這簡單的伸手一抓之間,不僅七姑奶奶,就連那匹尿了火盆,踢了桌子的馬,也都籠罩在了裡面。
反倒是坐在了七姑奶奶身邊的胡麻,這會子沒有被他盯上,只是捎帶着煞氣衝蕩。
“我是被那家人奪了名的護法,你是他們新封的堂官!”
一把抓向了七姑奶奶時,五煞神的聲音還震盪四周,彷彿可以讓人聽出一種複雜的妒嫉情緒:“我倒要看看,他們逐我出來,又提拔了你上來,究竟是因爲你有多大的本事?”
周圍人都已被這怒氣嚇到,慌慌的縮頭矇眼。
但迎着這一股子煞氣,坐在了那桌上的七姑奶奶與火盆旁的馬,竟都是一動不動。
一個嚇傻了,另一個充滿了期待。
“誒?”
本是盛怒之下出手,甚至有些泄怒意味的五煞神,心裡都微微一沉,彷彿感覺到了某種出乎意料的變化:“這麼硬氣?”
心裡微頓,煞氣倒也微遲,然後也在這時,村子外面,忽然響起了一聲淡淡的嘆惜。
這一聲嘆惜,顯得很輕微,偏偏能讓在場所有人都聽到,同時聞到了一股子香火氣,輕幽幽的飄來,瞬間便將這壓在了衆人心頭的煞氣衝散。
就連盛怒之下的五煞神,也忽地收起了怒氣,緩緩的轉身,便看向了旁邊的桌上,七姑奶奶身邊,不知何時多出來的,那一位身上穿着青袍,寬袍緩帶,氣質儒雅的男子。
生人看不清楚這個人的臉,甚至特意去看時,都感覺這個人影彷彿不存在,但五煞神無疑是能看見他的。
他臉上的怒氣,已經完全消失,只帶了淡淡的譏嘲:“所以,你敢出山了?”
“山外煩心事多,我自是不敢出來的。”
那青色的影子淡淡回答道:“但是有人起壇請我來見見老熟人,我又怎麼可能不來?”
“起壇?”
五煞神忽地大笑,目光掃向了四周:“是那家子的人?他們如今也只敢請了你過來對付我,卻不敢在我面前現身了?”
他忽然哈哈大笑聲音裡驟然充滿了兇戾:“即便是你,如今可是在山外,而如今五煞交匯,半個明州都是我的壇,你能奈我何?”
“確實,如今半個明州都亂了,煞氣自生,再沒有比這裡更適合你降臨過來的地方……”
而迎着五煞神的狂笑,那青色的身影,卻只是淡淡的笑着,道:“但如果不是這樣你又哪裡敢來?”
“你不來,那位又怎樣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