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人家,往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黃昏爲界,生死有序,黃昏之前,是活人世界,夜幕降臨,便是死人世界,這界限,在外面早就已經亂了,有本事的活人到了夜裡,一樣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大膽的邪祟,在雞叫之後,甚至頂着大日頭也敢害人的,同樣不少,可這村子裡,平時還是會守這規矩的。
但這一天,也顧不上了,從下午時分,便熱熱鬧鬧擺起了流水席面,請人來吃。
不僅是爲了發送那苦命的石匣子村一村老幼,也是爲了在這十年以來的壓抑之下,稍稍鬆快一下。
再加上老羊皮大爺所代表着的蟒村,實在感恩戴德,又羨慕大羊寨子出了胡麻這等能人,因此牽羊殺雞,搞得陣仗確實不少,連帶着其他得了信的村子,也來慶賀。
當然,也不僅是飲宴,還要燒香,也不只是在老火塘子燒,還得到石匣子村如今恢復了正常的村邊去燒,也紛紛向了滿山神靈祝禱,感念神靈庇佑,消了石匣子村的邪祟陰魂。
胡麻這時候其實是可以過去擡槓的,說這是自己解決的,關這滿山神靈什麼事?
但村寨裡的老人可不管他這一套,甭管是誰解決的,拜拜神靈不會有錯。
倒是看着這寨子里人聲鼎沸,寨子外面,煙香嫋梟,胡麻倒是想起了一直在替胡家人忙裡忙外的山君。
想到了這麼一位堂堂府神,如今卻已是很多年沒有正經被祭過一次了,便笑着向了二爺道:“等到今年我跟大同他們回來過年祭祖時,便也順帶着祭一祭山吧?”
“啊喲……”
二爺聽了胡麻的話,卻是明顯的吃了一驚,壓低聲音道:“可別胡鬧,二爺知道你出息了,甚至去了血食礦上管事,但你小子,心裡也有點輕重的呀!”
“這山是能隨便祭的?”
“這得是有了官身,有了名堂,才能帶了全族老幼,給山神老爺磕頭燒香呢!”
“要說祭山,咱們寨子更心急呢,畢竟享用咱們香火的老爺,身份越高,給咱們寨子的庇佑也就越高,若是山神老爺受了咱們的祭,那怕是以後寨子裡的人出門,都不用隨身帶着塘灰了。”
“可這事不能急,起碼也得是你們幾個小的,真的有了大出息,在外面混出了什麼大名堂之後才行。”
“……”
看樣子山君前輩這個席面想吃上,還得等一段時間啊……
胡麻心裡想着,便笑道:“要搞名堂麼?那其實倒也挺快的,說不定,等上幾個月回來,底氣也就夠了……”
“這……”
二爺聽着他的話,卻不肯信,只是搖頭:“人都說本事大了,口氣就小了。”
“你小子倒是反着來,本事大了,口氣也大,幾個月?”
“咋的,就離了過年這幾個月的時間,你還能混成了大將軍不成?”
“……”
胡麻倒一時不知道怎麼在二爺面前解釋,畢竟二爺也是有一套自己的眼光在的。
比如他覺得自己最大的成就,還是在血食會裡,混成了管血食幫的小管事,哪怕自己有了本事,解決石匣子村的邪祟,也比不上這個管事身份。
卻不知道,能夠解決石匣子村裡的邪祟這等手段,放到了外頭,其實已經有些驚天動地,讓紅燈娘娘過來鋪牀都差不多夠了。
但好容易二爺這麼高興,自己當然也不能頂嘴,便只是笑着:“萬一呢?”
能不能成,卻是要看山外真理教怎麼做了……
……
……
¤ttκд n ¤C 〇 取得了胡家信物之後,在二爺他們找進來之前,胡麻也已經與山君前輩簡單說了幾句,知道山外的真理教,已經逼着明州府衙過來祭了山,明明白白,要大展拳腳的收稅了。
山君受不受他們的祭,他們並不在乎,打過了招呼,便不再客氣。
只是,肉眼可見得,這糧收的並不順。
畢竟在這明州府城,已經足有二十年時間,不曾收糧了,鄉間的百姓,土裡刨食,種着地主老爺家的田,那給地主老爺交糧,天經地義。
可既然已經交過了這一茬,憑什麼再交?
況且如今眼瞅着糧價高了,收成又普普通通,交給了你們,俺們又要吃點啥東西?
至於地主老爺,那定是不會交的,有良心的,就會提上一嘴,該交多少,咱們平攤,這村裡有一百戶,俺交自己那一戶,別管咱手裡有多少田,都只交一戶,多了憑啥找咱討?
那些刁民潑皮,明明甕裡有糧,你們收去呀……
當然,若在收稅的人眼裡,甚至覺得自己還是佔了便宜了,這明州的富庶,是外面的幾個地方不能比的,收上你們十萬擔,能解我們燃眉之急,對明州來說,還不算傷筋動骨,憑什麼不交?
只可惜,有糧的偏生就是不交,沒糧的卻攤上了這十萬擔,交了,就得餓死。
也正因爲這樣,從胡麻一開始得知了真理教正在到處量丈田產,甚至跑進了農家去瞧人家甕裡有多少糧時,便知道事情一定會亂起來,因此,也就順口,提前給楊弓打了招呼。
哪怕是在與山君交談時,他如此推定,毫不疑心,也讓山君有些詫異。
“若論此時外面發生的事情,倒都與伱想的一般。”山君嘆着:“有糧的反而不交,沒糧的倒是拼死也守不住這一點子糧食,逼得越狠,亂象越大,倒是有理。”
“只不過,這段時間,你也一直呆在山裡,內外不通,卻是如何提前料着了這點?”
“……”
‘這不都是書本上寫明白的嗎?’
胡麻當時聽了山君的話,倒是有些詫異,自己這種學渣,都可以輕易作出判斷。
但放在了這個世界,有時候倒真有了點高人般的先見之明瞭。
莫非……
……他心裡倒也恍惚一動,忽然明白了過來:這就是大良賢師,所謂的三卷天書內容?
……
並不急着如今便離開村子,而是踏踏實實,在這寨子裡停留了幾天。
將剛剛拿到了手的胡家信物,得到的有關轉生者的信息,目前的局勢,甚至是那胡家的旁系親戚,虎視眈眈,已經餓瘋了的真理教,前前後後,皆梳理了一番。
同時又不時的打發小紅棠去拜訪山君,瞭解外面的形勢,輕重緩急,一一在心裡羅列了出來,並漸漸的,確定了自己目前最要緊的事情。
入山幾天,明州府,便已亂了。
真理教徒剛至明州時,甚守規矩,一度贏得了不錯的名聲,但隨着小稅官開始下鄉,便漸漸有了些不一樣的變化。
明州府城,本就二十年不引人注意,小稅官也一共貓狗兩三隻,雖然藉着府衙之名,就連山君也管不了他們收稅收糧的事情,但又有哪一顆糧食,是好收的?
眼見得稅官下鄉,一些民風淳樸的地方,拿着鋤頭就迎上來了,便是一些孤苦人家,也都苦苦哀求,掰着手指頭算甕裡這點子糧食,撐到開春都不夠,若收走了,冬天便要死人。
這些小稅官根本無力收稅,倒是跟在了他們身後的真理教徒,開始辦起了差。
他們仍是守着規矩,該收多少,便收多少,都不多拿。
但也一粒都不能少。
有個去年田裡遭了山洪的人家,本就只打下來往年一半的糧食,但按着田產,卻要交出四擔糧來,家裡的男人怕事,只願交上兩擔,保着平安,只是真理教徒卻笑着:
“天底下的事,逃不過一個理字,繳納皇糧,天經地義,你們二十年沒交糧,都一發兒給你家算着呢!”
“收你三十擔糧都不爲過,只考慮着讓你活命,才收四擔,還不知足?”
“……”
說着有人便要上來搶,那男人急着打起了掃把,向了真理教徒腦袋上打來,這真理教徒並不回頭,手裡的刀出鞘再回鞘,奪得一聲,這男人腦袋裂成了兩半,便呆呆的死了。
“天底下的事,逃不過一個理性,你打我一下,我也打你一下,天公地道!”
這教徒說着,大手一揮:“收糧!”
這家裡人嚇壞了,婆娘娃娃一起哭,鄉鄰圍了過來,只是不敢動手。
卻是這村裡的一個大地主,乃是萬里挑一,百里難尋一個的善人,見不過這等模樣,過來哭求着:“鄉里鄉親的,放過他們一家吧……”
“咱倉裡還有些糧食,便拿四十擔,獻給了天命大將軍……”
“……”
於是這些教徒,便去了地主家,打開倉來,將他許諾的四十擔糧,一一的裝了出來。
然後,再次回到了這戶剛死了男人的人家,道:“一是一,二是二,他家願給四十擔,那以後每季都要給四十擔,你家只收四擔,也是便宜了你家的,卻是一粒糧食,也不可少。”
鄉鄰們聞言,怒不可遏,發一聲喊,便衝了上來要打。
那真理教徒手按腰刀,竟像是早就等着了,忽地放聲大笑,形如惡鬼,一口陰氣吐了出來,直將衝到了身前來的十幾個壯丁,都吹得軟倒在地,不得動彈。
“憑什麼,你們這裡便可豐衣足食,我們那裡,便要餓得兒子都要跟別人換着下鍋?”
“今天我對你們手軟,難道我們那裡的鄉親就活該餓死?”
他低聲說着,眉目森然:“一顆糧也不能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