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來羣鬼,撲向朱門鎮子之時,明州西南角方向,名震鄉里的張阿姑,正背了一個包袱,領着無頭小鬼出了山。
她本打算先去胡麻那個莊子裡,與胡麻見上一面,只是家裡窮,卻沒牲口騎着,只能自己背了包袱來,走了兩天,纔算是出了山,正打算要往胡麻那莊子裡去問問。
但好端端走在了田間小徑上,她身邊竟是不停的颳起陰風,餘光不時瞥見,有小鬼吊在了旁邊的樹上,跪在了路邊田裡,或是蹲在了墳頭上。
張阿姑是大走鬼,這種事遇得多了,並不在乎,但見得身邊鬼影陰風,愈來愈多,便也不得不停下了腳步,找個高處,設下了法壇,借了壇上燭光看去,心裡竟忽地一驚。
只見壇前漫山遍野,到處都是遊魂冤鬼,紛紛跪在了地上,向了法壇磕頭,口中哭着:“大法師救我們一救……”
“那真理教傷天害命,奪我明州福澤,運道已經被拜光了,我等殘存之魂,不願與這無運之人交道,惟恐被他連累,將來不得安生……”
“但偏偏這些人身懷異術,強行拘使,我等身不由己,只能來求法師給條活路了……”
“難不成,我們青元胡氏,都要被你逐出走鬼門道了不成?”
她的聲音太古怪,卻把周圍這幾個真理教徒都聽得懵住了,一時都不知道是召鬼之法被破了嚴重,還是這個女人話裡透露出來的消息更嚴重。
“是鎮祟府的問事堂官!”
甚至有一部分,直接延伸到了自己身前,將正朝了自己告狀的怨魂都給扯走了。
“是你家裡的事。”
……
周圍人聽着,甚至只覺離奇,若鬥法輸了,不稀簾,但若說自家的法都不靈了,這又是什麼鬼東西?
於是緩緩點頭,將自己藏在了包袱裡的令牌,取了出來,供在了法壇最重的鎮物位置之上,然後才又翻出了一面刮花的銅鏡,默默唸咒,仔細的向了這銅鏡深處看去。
轎子裡的女子忽然憤怒的擡頭,向馬上的他看了一眼,但這天命將軍,卻只是冷笑了注視她,並無絲毫退縮。
但也偏偏就在此時,風聲混亂的夜空裡,驟然有一片鐵鏈破聲響了起來。
而同一時間,那天命將軍身邊跟着的幾十騎人馬,也同時向前微傾了身子,手按在了腰間的兵器傢伙上面。
那轎子裡出來的黑裙女子,微微咬牙,道:“問事堂官免掉了那些陰魂苦役。”
她明白這裡面的原由,聲音都顫了起來:“先是說理不認人,又是分香私吞血食,如今,居然問事也來了,還毀了我們的令……”
旋即,竟是臉上滿是喜色,紛紛跪了下來,向着夜空叩拜,旋即高聲歡呼,紛紛舒展了身體,下一刻,便已化作了陰風,消失在了迷濛夜色之中。
轉瞬之間,那飄在了鎮子上空的紅色燈籠,便已經有一半飄飄搖搖的墜落到地上,變得黯淡無光,看起來極爲悽惶。
倒是身邊,天命將軍臉上居然沒有露出什麼意外的神色,只緩緩按了一下馬鞍:“出了什麼事?”
正想着,耳中便聽到了細微的震盪,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自己的耳邊響起:“阿姑,該使令了……”
此言一出,衆人皆驚,那跟在了轎子身邊的侍女,奴從,聽得此言,已是驟然大怒,紛紛上前一步,瞧着像是自家小姐受辱,便要動手。
不是像剛纔紅燈娘娘掙扎反抗時導致的幡子受到反噬而損毀,如今這六道幡子,仍然還是完整的,只是慢慢垂落了下來,竟彷彿直接變成了普通的布幡。
“既然要與我訂親,便不該天天在我面前,擺那身嬌肉貴大小姐的架子,便該老老實實洗乾淨了身子,等我過去洞房。”
“……”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得周圍人不敢大聲,只是呆呆瞧着她。
“如今,莫說是你們的幡子,便是其他招魂喚鬼的本領,在這地方怕也是不靈了,你們真理教的本領,在這明州之地,已是毀掉了大半!”
話說出來時,她放下了鏡子,輕輕將令牌拿了起來,咬破舌尖,將了令牌之上輕輕一點。
她生得一副養尊處憂模樣,但如今臉上的神色,看着卻像是急惶惶的,毫無富貴人家氣度,就連那雙眼睛,也只是死死盯住了那塊拘字令牌。捧着令牌的真理教壇主,也是直到此時,才忽然發現,這令牌上面,竟不知何時,出現了數道裂痕,他心裡一慌,失手扔在了地上,令牌頓時就被摔成了碎片。
張阿姑穿村過寨,也不知處理過多少活人死人的事,這等冤魂求上門來的也不少見,但如今彷彿明州府還能動的幾百上千怨魂一起上門的,卻着實未見過。
“什麼?”
張阿姑心裡微微詫異,便也立時明白了過來,這些冤魂冥冥之中得了指點,過來找自己求救,是有緣故的。
“難不成,下一步,你連捉刀也要派過來了?”
“那是什麼?”
朱門鎮子處,眼見得那十幾只飄到了半空之中的紅色燈籠,照耀四方,但卻已經被四面八方捲來的怨氣裹挾,幾乎肉眼可見,一隻一隻的怨鬼,爬到了燈籠上面,拉扯,啃食,拼命吹着氣。
“早先,甚至就在剛纔,你還不說,你們便可以代表那鎮歲胡家麼?”
無法左護法沈紅脂,還是地瓜燒,這會子都已經緊張的大氣也不敢出,紅燈娘娘表現出來的法力,已經遠超她們的想象,但這羣鬼奪光,卻不是這個層次的事物,也不可能擋得住。
“百兒釜?”
不等他們心裡的驚疑消沉,倒先是見那轎子裡,忽然響起了一聲憤怒的驚呼,紛紛轉頭看去,赫然看到轎簾猛得一掀,從裡面跌出了一個身上穿着黑色裙子,身材微豐,氣質富貴的女子來。
下一刻,手中捧着的令牌忽地顫動,散發出了一陣神光,壇前無數怨魂,身上便彷彿有某種東西被掙斷了,一時滿地裡鬼笑之聲,陣陣陰風,刮向了四面八方。
如今,還僅剩的六個幡子,竟是忽然沒了動靜。
這女子也是目光閃爍了一下,反而先收了回來,冷聲道:“這是我家裡事,無需伱來過問。”
“怎會有這等事情?”
甚至連下面的廟裡,雖然紅色燈籠,極力散發出了妖異的紅光,照亮了夜空,也將這滾滾怨氣包圍着的朱門鎮子護住,卻也已經被這四面八方涌來的怨氣給壓住了。
三裡之外,正手持拘鬼令施法的真理教一衆人,突地臉色大變,滿臉難以置信的看向了身前立着的一圈幡子。
而那轎子裡出來的人,如今卻哪裡還顧得上這幾個真理教徒的想法,只是看向了地上那塊跌成了碎片的令牌,那令牌本是鐵鑄,便是年歲久了,也不該跌得碎的,可偏偏就碎了。
轎子旁邊,高頭大馬上的天命將軍,聽着這女子的話,也不知怎地,臉上倒是露出了淡淡的嘰嘲之色,緩聲道:“如今怎麼瞧着,堂堂走鬼本家,連個鬼都招不來了?”
“……”
……
“小掌櫃……”
無數孤苦怨魂,盡被這鐵鏈扯走。
她臉色都因爲極度的憤怒而脹紅,咬了牙向夜空裡看去,聲音裡滿是憤懣:“竟是一點親戚臉面也不顧了?”
周圍衆人,皆滿身警惕,誰也不敢妄動,生怕下一刻便會有人丟了性命,而這天命將軍,倒是在這壓抑氛圍裡,冷淡哼了一聲,率先打破了場間沉寂,沉聲道:
“取百兒釜來吧!”
也是一直到了此刻,她才明白了當初鎮祟府裡,給自己這位令牌的用意,慢慢道:“真理教自外而來,不敬在先,你等又未受過他們供奉,不願受其驅使,也在情理之中……”
氣氛瞬間便冷,周圍已沒了怨鬼,但森冷的風卻吹個不停,彷彿要將在場的人身上那最後的一絲熱乎氣也給吹走。
一時甚至急着要試一試,看法還靈不靈。
“邪物?”
於此霎那,那伴隨了滾滾陰風而來的怨鬼,便忽地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只站在了屋脊上,鎮子外,廟門前,呆呆愣愣,不知所已。
“……”
目光越看越深,模糊幻象裡,竟是看到明州地界之上,竟有一個穿着破爛甲冑的力士,手裡無數鐵鏈變幻着,伸向四方。
“……”
“……”
“……”
這三個字出口,剛剛劍拔弩張的森然氛圍,竟是忽地消散,取而代之,是每個人臉上的妖異古怪神色,就連那轎子裡出來的女子,也失聲道:“你怎敢動用這等邪物?”
“他怎麼敢的?”
那天命將軍冷笑了一聲,道:“但也關乎我真理教十萬教徒身家性命,你既沒有這個臉面,便不該在請我來明州的時候,說那麼有把握的話,擺那麼大的譜。”
“我許你們,可以不奉其令!”
她甚至心裡也迷茫,這等強行拘使,乃是門道里人擅長之術,這些怨魂不願意,找自己又能做什麼主?
這天命將軍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道:“你用的倒是正物,如今卻有何用處?”
那轎中女子,死死看着他,欲言又止,但終究還是沒有說話,而是緩緩轉身,坐回了轎子裡,便連轎簾都放了下來,低聲道:“那便隨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