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顯,餓鬼分襲明州各處之時,便有人想到了明州會有動靜。無論是老陰山裡那位,還是胡家的那位,都再藏不住。
只是沒想到,這動靜會那麼大。
一令七殺,明州震動。
也不知有多少躲在了暗處的精怪,在聽到了這鎮祟府令清晰的響在自己耳邊時,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緊接着,便陷入了無形的狂喜之中,夜色裡,無數聲音大叫着:
“好席面,果是好席面,青石鎮子的七姑奶奶未騙人,就連我等,貴人來請我們吃大席面啦……”
“……”
而那遍佈明州各處的走鬼人,無論是真會起壇的,還是隻懂得擺個香案意思一下的,在聽到了這響在耳邊的鎮祟府令之時,也一下子呆在了當場:
“鎮祟府令,鎮祟府令,消失二十年的鎮祟府令出現了……”
“他奶奶的嘞,忍氣吞聲二十年,如今也終於輪到了咱走鬼門道不跟別人講理了?”
“……”
懂真本事的走鬼都知道,二十年來,鎮祟府不出世,便等於走鬼門道,失了一大根基,畢竟走鬼人的本事,一半得自民間,是各種治鬼安祟,請神驅邪的法子積累。
另外一半,便是來自於規矩,有了規矩,走鬼人才硬氣,守在陰陽生死界限,有着與鬼神妖祟對話的底氣。
便如村人多知曉,若夜宿於荒山野地,拿樹枝圈起來,前面橫一杆麥秸,便可以躲在裡面,免受陰魂邪祟的侵擾,並不是這樹枝有法力,而是橫了麥秸,便等於是立起了門檻。
有了這門檻,自己所在便是陽宅,陰祟不可擅入。
可是規矩早已亂了,走鬼人的許多法門,便有時候會顯得時靈時不靈,除了請神請鬼的法門之外,別的幾乎已經不被人當成真本事。
這個過程持續了二十年,便也造成了走鬼人一點一點的衰敗,但如今聽見了鎮祟府令,卻讓這些走鬼人的心氣一下子提了起來,不知多少人,毫不猶豫領了令。
高坐壇上,面向了這幽幽蕩蕩,颳起惡風的夜空唸咒:“魂歸魂處,人往人處,清白人間,各行其路!”
手裡或是拿着木劍,或是拿着小旗,或是捧着一碗水,同時向了前方指出,點出,灑出,這便是令,這便是法,令通鬼神,法通天地,是爲走鬼!
若只一罈,或是法力低微,不值一提。
但這無數壇同時起了法力,便一下子如同交織起來了浩蕩罡風,瀰漫一州之地,彷彿讓這明州大地,忽然攪起了風雲。
“嘻嘻,哈哈……”
幽幽蕩蕩的夜空裡,有身上穿着長長的白袍,面目模糊的東西,正手裡捧着三柱香,帶了餓鬼,趁了夜色飄向一個一個不同的地方。
那些餓鬼無知無覺,而這些捧着三柱香的引路神,也只知奉令,生人見了便會丟魂,死人見了也需在路邊磕頭,卻在這途中,忽然聽到了有古怪笑聲傳來。
便是血紅色的眼睛裡,也一時迷茫,彷彿看到了漫山遍野的燭火,耳中也聽到了什麼模糊呢喃的聲音,心裡莫名的生出了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然後就忽然聽到了耳邊有笑聲傳來。
這笑聲突兀,他們也忽然站定,極力看去,便發現發出了這笑聲的,竟是旁邊村口的神龕。
黑洞洞的瞧不見裡面有什麼東西,但那笑聲越是越發肆意,古怪,竟是越來越多,漸漸的,身邊的荒墳,宅內牌位,村間井底,甚至一些村裡的老火塘內,皆有笑聲響起。
不怕鬼哭,只怕鬼笑。
那手裡持着三柱香的引路神停下了腳步,身子都在微微的顫,眼看着自己手裡安靜燃燒的三柱香,正在飛快變化着形狀,竟是變成了大凶之狀。
便是堂堂引路神,居然也生出了恐怖之意,在這無盡的笑聲裡,紛紛拋下了手裡的三柱香,便要借了陰路逃走。
可他逃不掉,一道道法,一道道令,一座座壇,攔在了他們身前,聲聲大喝,響自耳間:“無視陰陽,借陰行軍,奉鎮祟府令,殺!”
無數鐵鏈嘩嘩嘩的自夜空裡遙遙飛來,堂堂引路神,在被這無數法壇強行拘走,輕飄飄的身影,竟瞧着像是被四分五裂了一般,直接拘至了各方法壇之前。
而這被留在了中途的餓鬼,則是癡癡怔怔,看着周圍這陌生的一切,他們本該被送去各路人魔將軍身邊,留在了途間,卻成了迷途的羔羊一般,周圍則出現了一隻只,一雙雙詭異的眼睛。
餓鬼皆是滿身罪孽,連自身因果魂都離體之輩,若聚得多了,又有人魔將軍統領,便是災殃,鬼神都不敢招惹,但紛紛散落,則又變成了災民,悽苦恐懼,戰戰看向了四周。
吃人的慾望,與被吃的恐懼,一直都同時集中在他們身上,只是如今,被勾出來的是後者罷了。
“嘩啦……”
牛家灣一帶,有餓鬼奪了糧,正急欲渡河,往對岸更富饒的地方去。
卻冷不妨,平靜河中掀起了數丈大浪,直將餓鬼連人帶船捲進了河水之中,餓鬼爭相浮游,想要露出口鼻來,但腿腳卻皆被河底慘白的死人手臂扯住,任是一本事,也要活活溺死在水裡。
“何方精怪,膽敢害我兵馬?”
岸上的人魔將軍震怒,口銜利刃,跳入水中,要殺那作祟的精怪。 但卻只聽得一聲呵呵哈哈的狂笑,河中浮起了一隻蓋如磨盤的老鱉,邊笑邊便在河中逃竄,不時掀起滾滾暗流,那人魔將軍拼了命的追他,卻也追不上,只能看着手下人溺死。
“啊喲……”
兩岸躲着的村民瞧見了這一幕,都紛紛跑了出來,又驚又喜,皆哭喊着:
“河神變了,河神真的變了,非但不再向咱們要祭品,居然還學會了護着咱百姓哩……”
“建廟,這次一定要爲河神建廟……”
“……”
這聲音倒是把河裡的老鱉嚇得一個哆嗦,數丈河水潑到了岸上,內中挾着憤恨痛罵:
“誰敢建廟?誰敢建廟?”
“早先我訛你們血食享用,你們建廟坑我,如今我奉鎮祟府大老爺的令,幫你們保糧,你們反倒還要來害我?”
“……”
“……”
更有深山之中,正有村民打起了火把,巨石斷木,堆在村口路前,防着餓鬼衝進來搶糧。
但眼見得那些餓鬼,雖然行動遲緩,卻不可阻擋,更見得數量無窮,將要衝進村子裡來,卻冷不妨聽到山上有狐哭鬼叫,山崖壁上,巨石紛紛滑落,猶如山崩,將無數餓鬼砸死。
恍惚混亂的場面裡,有人甚至依稀看到,就連那些樹木,都似乎活了過來,正紛紛出了枝條,一根一根的順着餓鬼身上的傷口鑽了進去。
滋滋的吸取着血肉,舒服的枝葉都在顫着。
迎着鉅變,百姓多是不知所措,但夢中,夜色裡,門板後,竈底之中,卻忽然響起了自己死去的阿爹,孃親,太爺爺的痛罵之聲:“不爭氣的兒孫,連口糧都護不住。”
“今有貴人作主,保糧將軍出馬,我等死人都要護糧,你們卻只知道躲在家裡哭?”
被祖宗罵的狗血淋頭,活人驚醒,便也紛紛組織起青壯,皆打着保糧將軍的名號,四下裡絞殺餓鬼,所過之處,皆有鬼神庇佑,竟是其勢難擋。
如今保糧將軍勢大,短短半個月,麾下兵馬,已有一萬五千餘人。
乍一聽起來,已是不少。
但相比起整個明州來,卻也只是少得可憐,畢竟保糧將軍名號再響,麾下也只收攏了山裡那些知道他的人,或是有心想搏個前程的山匪,城裡貴人老爺養的私兵。
讓尋常百姓放下鋤頭去拿刀,與要了他們的命也差不多,但被先人祖宗痛罵,卻又變得不同,拿起了钁頭糞叉的人,不知多了幾倍。
保糧軍的血性,論起來比普通百姓大,但這些餓鬼,兇厲之處,卻又強過了保糧軍。
可誰能想到,正反而是這但凡嘴裡有一口吃的,都不會離了那三分薄田的老實人家,一旦開始扔了鋤頭,拿起了刀槍,那騰騰生人氣,卻又將這些餓鬼,也給死死的壓住了……
“唉……”
而當這無數變化出現在了明州時,老陰山裡,卻是連山君都始料未及,無奈嘆着:“我讓你幫了明州避這刀兵之禍,你倒讓明州所有人都捲了進來……”
“……也對,一發兒解決了,才更是幫明州百姓避了禍。”
“……”
他聲音裡彷彿是在抱怨,但嘴角卻有些壓不住,眼見得明州爲壇,鬼神爲兵,蕩蕩人氣已經瀰漫了整個明州。
他也只用了極短時間,思索了一番,索性的大袖輕輕蕩了一下,目光向看了老陰山裡,幾個陰森恐怖之處,微笑道:“鎮祟府令,自明州而起,人人可行令。”
“既是如此,那你們便也跟着出去湊湊熱鬧吧!”
“畢竟伱們也屬於明州精怪不是麼?如今落個好出身,將來也省得會被我牽連。”
“……”
於是,在這整個明州,已經風雲色變,氣運沸騰之際,又是幾股子惡風,驟然吹出了老陰山,落向了明州各處,一霎那間,這已經鼎沸到了極點的態勢,更添了幾枝好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