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想做什麼?’
那孟家大公子,見到官州府君被打死,官州之地異變,便已大受震動。
但他知道輕重緩急,如今既是事敗,發火也是無益,因此行事注意體面,卻不想對方的事情,居然還沒做完,心裡不解,臉上的笑容更是快要繃不住了。
可如今的胡麻,卻哪裡理他,放手之後,那鎮祟擊金間,仍是直直的豎立不動,只是隨着他大袖一振,鐗上赤銅九環,漸次旋轉,碰撞,有沉重嘶啞的叮噹聲,緩緩響了起來。
就連上面的狴犴花紋,也像是活了過來,一股子幽森煞氣,傾刻間瀰漫開來,幽幽蕩蕩,鎮祟府的影子幾如清晰可見,現於人前。
在旁人看來,鎮祟府雖然虛幻,但給人的感覺卻無比沉重,高大,就連那孟家的儀帳,也已完全被鎮祟府壓了下來,看起來倒像對方的附庸。
不過實際上,胡麻只是身在壇上,擊金鐗觸地,無須鎮物,就地起壇,引來滾滾法力而已。
在場中人有能耐看清這場間真實情狀者極少,只能任由魂兒不受控制的飛起,迷迷濛濛,宛若看到了胡麻進入鎮祟府內,高坐案後,再度取出了一令,擲在地上,聲音沉重,震盪人心:
“請問事,宣鎮祟府敕令!”
“……”
聽着這話,張阿姑激動的彷彿身子都在抖。
他是大走鬼,有家傳的門道本事,對鎮祟府令自然不陌生,當初被五煞惡鬼所迫,便曾經念鎮祟府敕令,來壓制於他。
任何一個有傳承的走鬼,都知道鎮祟府敕令的重要性,那是走鬼門道除請神之外的另外一樁大本事,說是敕令,便唸了出來,那便是咒。
如今她自然明白鎮祟府主人要她宣令是爲了什麼,又驚又喜,強撐住了,大聲道:“生死二分陰陽界,人鬼妖祟守規矩。鎮祟府開有敕令,刑殺封賞不留情。”
“今有鎮祟府令在此,天地幽冥,黃泉八景,各守其矩,不犯陰陽,作亂者,當受拘問罪,不得相饒。”
“其令一:黃昏爲界,陰陽二分,生人邪祟,各行其路。”
“其令二:因果孽賬,律令刑罰,有冤可申,作惡難逃。”
“其令三:生人之世,亡者之府……”
“……”
一條一條,一道一道,隨着她努力說着官話,背誦了出來,這些久已未出現於世間的規矩,律令,便聲聲語語,遞入人的耳中。
如今的明州之地,尚是無數走鬼起壇,精怪奉令,於是她這聲音,便一句一句,皆遞到了各方法壇之上,也傳進了各路精怪妖祟的耳中,心間。
一時走鬼人壇上燭火,呼呼的燒着,壇前香火煙氣,筆直如箭,直上青雲。
而那些精怪冤鬼,也一個個瑟瑟發抖,心間發毛,甚至覺得這天上的日頭,都因此而明亮了幾分,曬得自己難受,恨不得立刻躲起來,只是因爲尚自奉令,倒能暫時忍住。
而這覆蓋了偌大一個明州的動靜,自然也驚動了無數人,心裡忽然明白了這位胡家貴人如今正在做的事,心思戰戰:
“是了,是了……”
“這才鎮祟府重開最重要的事情……”
“他……他是在告訴這天底下的人鬼妖祟:鎮祟府開了,走鬼本家回來了,於是……”
“……規矩也跟着回來了!”
“……”
“笑話!”
可同樣也在這時,整片戰場之上,都已經有不知多少人,餓鬼也好,保糧軍也好,被這女子的聲音壓住,竟是雙膝發軟,跪了下去。
因他們此時,跪的不是人,而是規矩,便連胡麻也未阻攔,但這聲勢,卻先是讓那孟家大少爺穩不住了,手掌居然都在顫,一時間,倒彷彿有種怒笑不得之意:
“纔剛說了你犯過了所有規矩,使這明州亂作一團,如今倒又要自己來說規矩?”
“……”
可彷彿是看出了他心此時的想法,不待這位孟家大少爺開口,鎮祟府內,堂上身影,便忽地冷冷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使得那孟家大少爺心裡一驚,凝神自守,然後便聽見堂上胡麻緩聲開口:“鎮祟府令下,人人不可逃,便是明州妖鬼精怪,亦是如此。”
“今有明州遇劫,百姓多受其亂,鬼神亦難承受,縱事急從權,然餓鬼亦是活人,鬼神妖祟不得相犯,條條人命,皆有其份!”
“……”
這話出口,卻是轟得一聲,不知嚇得多少妖祟精怪心間惶恐:‘就特麼知道,跟這些貴人老爺混口飯吃不容易,好事你來,背黑鍋我來是吧?’
‘這事還沒結束呢,便要過河拆橋了?’
‘……’
而那正深陷迷茫之中的天命將軍,聽見此言,也分明顫了一下,有些難以置信的向壇上看來,眼神裡面,只有古怪:“活人……活人……明州,真還有人當我們是活人?”
“然我有七殺令在先,明州之事,皆在我一人之身。”
無數驚疑不解的目光之中,胡麻高坐檯上,低聲宣告:“天地鬼神,但有所見,不必留情,因果相報,我自坦然受之……” “……”
“啊?”
這番話又如雷霆霹靂,驚得衆人呆呆擡頭,如今那胡家貴人,可是在壇上,壇上,便是離那天地鬼神最近之處,他說這等話,難道就真不怕招來什麼東西?
那位孟家大公子,更是大出意料,失聲叫道:“你竟真的敢擔此罪?你可知道,這等罪孽,是逃不掉的!”
“莫以爲只是空口白話,你背得如此陰司罪孽,天上地下難消,只看無常李家,何時找你!”
明明對方做了錯事,自己應該高興纔是,但偏偏見着他做的事,難以理解,心裡反而有種高興不起來,只覺惶恐的感覺。
胡麻卻只在壇上,冷冷看了他一眼,冷聲道:“是罪,本就不該逃!”
“便是我,也不例外。”
“……”
旋即擡起了目光,自壇上向了遠方看去,聲音震盪,借了各地法壇,傳遍四野:“有罪在我,有功者亦不可不賞。”
“凡爲生人百姓,保糧護命者,有恩於活人,便該受香火,今有鎮祟府令,凡執七殺令,有功於人者,願效力者可入鎮祟府爲官,願護一方平安者皆可建廟,以守福澤。”
“……”
“譁!”
直到這句話出口,明州諸地,才忽然有驚人的異動響起,無數精怪,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剛剛還擔心被過河拆橋,如今便忽然有了這個許諾,一驚一喜,實在太大。
“建廟,建廟……”
牛家灣內,一隻老鱉都浮上了水面,日頭下,龜蓋大如磨盤,聲音裡不知透着多少驚喜:“真建廟啊?”
“……不會又是坑人吧?”
“……”
其他各處,也是風吹山林,枝搖葉晃,狐鳴狸笑,當真妖邪鬼怪,處處狂歡。
“……瘋了?”
至於旁邊,那被迫爲鎮祟府觀禮的孟家大少爺,早已繃不住表情,論起分發香火令,他們孟家是一絕,四下亂髮,不知多少。
可關鍵是,便是孟家,也沒這麼發啊,你當是大白菜?
若是你們胡家開了這個頭,建廟如此容易,那我們孟家之前發出去的那些,如今又成了什麼?
也就如今鎮祟府剛出世,他也只是在明州宣發此令,否則別說自己,就連家裡那些大人,怕也已坐不住,他仍不忘了提醒自己體面,但又哪還能笑得出來?
“請罪,分賞,皆是應得。”
可他沒想到,胡麻仍未說完,高坐鎮祟府上,目光投向了一人,沉聲道:“有罪者伐,有功者賞,有冤者,亦可告至府前,我爲鎮祟府主,立鐗於此,便是粉身碎骨,亦爲爾等申冤!”
“冤?什麼冤?”
冷不丁聽到這句話,旁人是聽不懂的,甚至覺得有些突然。
卻沒想到,人羣裡,也有一個狀若癡傻,神情恍惚迷茫之人,幾乎快要被人遺忘,卻在聽到了這句話時,身子驟然一顫。
從聽到了早先胡麻與他說的話,便已經有些茫然失措,陷入了無儘自我懷疑中的天命將軍,聽到了鎮祟府也認這官州餓鬼爲活人時,便已經有所觸動,如今,更是一個激靈。
內心裡壓抑許久的憤懣,不甘,惱火,以及那已臨絕境,心意難疏的諸般複雜情緒,皆在這一刻涌了上來。
他忽然之間,彷彿下定了無數決心,竟是大步上前,向了那立在地上的鎮祟擊金鐗,毅然決然,緩緩的屈起了雙膝,沉重的跪了下來。
口中大喝:“我有冤!”
“我……我不爲自己,我只爲官州百姓,向來克守本份,卻遇天災、人禍、鬼神相欺,生生餓死,我要爲此事,替他們,告這一狀!”
“……”
“伱……”
四下裡霎那間變得安靜,那孟家大公子,臉色突變,難以置信。
而在壇中,或者說,是他人眼中的鎮祟府內,胡麻緩緩俯下身子,看着這位跪在了身前的天命將軍,沉聲道:“你需要明白,官州食人引鬼之罪難饒。”
那天命將軍臉色悲苦,道:“明州之罪都不可饒,更何況官州?更何況是我?”
“但我只要,告這一狀,你若敢接,便來斬我的頭!”
“……”
胡麻臉色沉了下來,目光冷冷看向了他,道:“好,我答應你,答應官州百姓,你來手書一封,我接你的狀,再斬你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