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異身

開個藥鋪,一直是沈劉梅的夢想。

但是,鑑於他們家本來就是開藥鋪的,又因爲後母異弟存在,爲了不引起外人某些猜測,這句話就得換個說法。

“…。開個連鎖店,我們順和堂從安國走出來,我要再開回去…”

“小姐。。小姐…”有人推了推她的胳膊。

沈劉梅猛地睜開眼,一眼就看到青僕僕的帳頂,這種帶帳子的木牀,帶着不屬於她所熟知世界的氣息。

“小姐…你又做夢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將帳子掛起來,圓圓的眼睛笑成一條縫。

沈劉梅看着她笑了笑,這孩子叫青丫,是“自己”的貼身丫頭,而如今“自己”不叫沈劉梅,叫做劉梅寶,年紀比這丫頭大一歲。

她喜歡這個名字,而且從理論上說沈劉梅這個人已經不存在了,自從幾天前自己莫名其妙的借屍還魂後,她已經決定用劉梅寶這個名字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我又睡過頭了?”她坐起來細聲細語的說道。

青丫推開窗,初夏清晨的風帶着一絲潮氣撲了進來。

“小姐你身子纔好,多睡些纔對…”青丫露出小小的虎牙,開心的笑着。

劉梅寶衝她再一次笑了笑,從牀上坐起來,穿上小小的磨了邊的繡花鞋,一手就將一旁的葛布短衣套上。

“姑娘,你做夢又說順和堂了…。順和堂是什麼?…”青丫幫着她扎雙鬢,嘴裡咬着紅頭繩好奇的問道。

模糊的黃銅鏡裡,映照出一張小小的帶着幾分稚氣的臉,眉清目秀,比起曾經的自己…要好多了。

劉梅寶抿嘴一笑,鏡中女孩子略有些蒼白的臉頰呈現兩個小小的酒窩。

青丫從身後探過頭,也對着鏡子一笑,“小姐笑起來真好看…。。”

“好了,走吧,好看也不能當飯吃…”劉梅寶一笑,站起身來,利索的將袖子挽起來,露出纖瘦的胳膊,“…起得晚了,再不去劈柴,又要捱罵了……”

四月末的天,大地上已經是碧綠一片,剛剛下過一場雨,空氣清新的不像話。

劉梅寶拉開咯吱響的木門,忍不住深吸了口氣。

“真是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啊!”她伸個懶腰說道。

“姑娘,現在是春天啊。”青丫說道。

“意境意境,別摳字眼。”劉梅寶笑眯眯的答道,一步邁了出去。

青丫撓着頭跟在她身後,覺得自己的小姐不愧是有私塾先生教過的,說出話的很是高深。

她們兩個住的屋子其實一間用於存放乾柴的雜貨間,邁出門,就站到了院子裡,斜對着兩間尚算整齊的瓦房。

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正將一根木棍放好,一手抓着一個斧頭,在他腳下,散落着幾塊劈好的柴。

“少爺,”青丫忙踮着腳跑過去,張口要說話。

那男孩子忙衝她做個噓聲動作,青丫領會,立刻掩住了嘴,縮頭笑了笑,一手接過斧頭。

“少爺,您這麼早就起來了?”她放開手,又將聲音拔高笑着說道。

男孩子也跟着笑了,將腳步走得重重響,一面也亮亮的答道:“我去打水…。青丫,你們已經劈好柴了啊…。”

說着話他向劉梅寶看過來,笑容憨憨。

劉梅寶忍不住也笑了,用這兩天才學到的禮節,衝他叉手施禮。

“多謝表哥。”她走近幾步,壓低聲音說道。

男孩子笑得更憨了,擺着手,面上還帶着幾分羞澀,“妹妹你病纔好…。還要做這些我。。我又幫不上別的。。…。”

聲音裡很是慚愧。

“狗子!”正屋裡突然響起一聲亮喝,嚇飛了樹上兩隻才落腳的鳥。

男孩子立刻不言語了,抓起一旁的兩個木桶,飛也似的跑出大門。

青丫也加快了手裡的動作,咔咔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在院子裡響起來,劉梅寶就在一旁打下手,屋門咯吱一聲響,伴着踢打踢打的腳步聲,走出來一個三十七八歲的婦人,柳眉斜上,面容粗糙,穿着葛麻粗布短褥,下身繫條長裙。

婦人伸手挽着頭髮,朝這邊斜了眼。

青丫立刻放下手裡的斧頭,幾步跑到一邊的竈臺間,從甕裡舀出水盛了一木盆端了出來。

“舅夫人,婢子幫您梳頭。”她殷勤的說道。

“我可享不了這虛福,有這功夫,小蹄子你多背些柴回來纔是正事!”婦人哼聲說道,伸手推了青丫一把。

她粗手大腳,青丫立刻蹬蹬後退幾步,差點摔倒在地上。

婦人看也不看她一眼,挽起袖子自己洗臉。

她洗完臉,看到劉梅寶和青丫還在劈柴壘柴。

濛濛晨光中,那個瘦弱的小姑娘動作嬌嬌氣氣,與其說壘柴,不如說撿花拾草,看上去倒是賞心悅目,但那婦人頓時火氣蹭的就上來了,擡腳抓下一隻鞋就砸了過去。

“聾了嗎?讓你們滾出去撿柴!還磨蹭什麼!”婦人罵道。

鞋子砸在劉梅寶身上,將她嚇了一跳,主僕二人呆呆看了眼不知道爲何又暴怒的婦人,還是劉梅寶最先反應過來,忙拉了把還要說情的青丫,抓起地上的麻繩和破筐就忙忙的走出去了。

“小姐,還沒吃飯呢…。”青丫跟在她身後,委屈的抹眼淚道。

身後婦人的罵聲滾滾傳來,都是方言重重的土話,雖然自從醒過來那一刻,她每天都能聽到這罵,但還是有些聽不明白。

劉梅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頸,那裡上吊的勒痕已經消退的不見了。

好好姑娘家學什麼不好,學上吊,如此自賤生命,就是自己也要罵她了。

這裡是一個小村落,劉梅寶的家就在村口,不遠處有丘陵,一眼看去鬱鬱蔥蔥,靠山吃山,這是整個村裡的人餬口的依仗。

這個村子叫永安,醒過來適應了三天後,劉梅寶就從小丫頭嘴裡打聽出來了,雖然小丫頭所知甚少,只知道這裡叫永安,然後縣城叫解縣,然後還有河中府城,以及京宿安,再問別的地方就說不上來了。

劉梅寶的地理學的不好,且天生沒有方向感,因此始終搞不懂自己到底在什麼地方,從四周的環境以及這些日子的飲食習慣來看,是在山西河北的大概範圍。

“這麼說我爹孃都不在了?”劉梅寶一邊走,一邊閒話般問青丫。

她沒有得到這個劉梅寶的記憶,對於將要依仗生活下去的這個身份很是好奇。

青丫似乎不願意提起她的身世,所以這些日子,劉梅寶是從那婦人的罵聲中猜出個大概的。

這婦人是劉梅寶的舅母。

“這麼說舅舅也不在了嗎?”劉梅寶若有所思的問道。

許是這些日子看自己家小姐情緒穩定,不似以前那樣毫無生機一根稻草就能壓斷一般,青丫膽子便大了些。

“小姐,你真的什麼也不記得了?”她小心的問道。

劉梅寶點點頭,不是不記得,而是不知道。

“那我告訴小姐,小姐可要答應奴婢,再不去尋死。。。”青丫的眼淚頓時就涌出來了,如果可以,她真的寧願小姐一輩子都記不得那些事,但作爲劉家的女兒,又怎麼能真的忘卻父母的大事,那是不忠不義不孝啊。

劉梅寶的父親原是解縣縣令,母親就是本地人,一年前有的韃子來犯,劉知縣率衆迎敵以身殉國,劉梅寶的母親以死殉節,如果不是舅母動作快,搶在城破前帶走了劉梅寶,只怕這一家都要不存在了。

這夫婦二人的行爲本該是朝廷嘉獎的忠義典範,卻不想不知怎的朝廷竟下文問罪,說是劉梅寶的父親不是迎敵而亡,而是避敵逃而亡,這性質完全就變了,人死了也被論了罪,與此同時倒黴的還有劉梅寶的舅父一家,舅父爲協助劉梅寶父親抗敵,帶着家團去協助抗敵,自然也無生還,最後忠義二字沒撈到,反而也跟着妹夫一同被扣了罪名。

聽青丫哽咽的說完,劉梅寶說不上心裡什麼滋味。

“小姐,你要相信,老爺是絕對不會避敵逃亡的。。。。”青丫拭淚說道,“當時奴婢跟小姐都在夫人跟前,接到了老爺派人送來的用血寫的絕筆,老爺在信上說了,沒有援兵但絕不會投降辱沒氣節,夫人才決定以身殉節的。。。。。”

沒有援兵嗎?劉梅寶苦笑一下,看起來應該是這裡的問題。

“我當然相信。”她點點頭拉着青丫的手說道,遲疑一刻,“那封絕筆呢?既然有它在,爲什麼不上報以證。。。爹的清白?”

青丫搖搖頭,“舅夫人說,那些朝廷的官都是黑心腸的瞎眼睛的,就是報上去也沒用,反而更惹來禍端,所以,舅夫人收起來了。。。。。。”

劉梅寶嘆了口氣,這個一家的遭遇真是夠可憐的,原本是個官家小姐,一夕之間親人盡喪,又蒙此大冤,別說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就是個成年的大人也只怕受不得。

一個婦人帶着兩個孩子避禍到這永安村,生活甚是困苦,這劉梅寶心結本就鬱郁,舅母亦是遭難憤恨滿滿,也不會去把劉梅寶當千金小姐呵護將養,於是久病成疾,劉梅寶覺得生日可戀,便也學了母親趁人不備懸樑自盡了,然後纔有了沈劉梅借屍還魂的機會。

青丫講完用袖子抹着眼淚嗚嗚的哭,劉梅寶撫着她的肩頭安慰一番。

“天日昭昭,總有一天恩…。他們的冤屈會大白於天下的。”她輕聲說道,自然不習慣叫別人爹孃,“所以我們都要好好的活着,只有活着才能看到那一天不是?”

“小姐,你能這樣想就太好了。”青丫含淚驚喜說道。

劉梅寶微微一笑,點點頭,甩着手裡的麻繩加快腳步,一面說道:“快點去撿柴吧,爲了早點回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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