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平淡,神情也淡然,但這句話說出來,在場的每個人心裡竟毫不懷疑這句話的力度。
就連那幾個京兵武官亦是如此,他們不由看着這個年輕人。
這個年輕人穿着官服,雖然收拾的乾淨,沒有一般武夫那種從骨子裡的粗糙,但就他們這雙見慣富貴人的眼,一眼就知道這個年輕人並非什麼得勢人家出身,那種人家養出的孩子的氣質都是與生俱來的。
這麼個人該不是陡然見了這麼多上司,情緒失控了吧?
“就算要責罰,那這也是我河東驛鎮撫官的職責。”盧巖的目光看向那幾個都督府的官,緩緩說道。
他說這話,目光一轉,看向站在指揮使大人身後不遠的一個四十多歲的武官。
“黃大人,這是不是該是你們鎮撫廳的事啊?”他問道。
被他點到名字,想躲也躲不了的那官只得硬着頭皮過來。
“我說盧大人,現在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他壓低聲音道。
盧巖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好,好,盧巖你···”指揮使大人氣的青筋暴漲,既然這小子要跟自己的前途過不去,那麼自己便也要他過不去。
“這位大人好大的官威啊。”都督府的官員忽的說道,慢慢走過來幾步,目光居高臨下的看着這個年輕人,見他穿的不過是五品武官官服,嘴邊浮現一絲冷笑,“老方啊,不知道這位大人在何處高就啊?怎麼前日的酒宴上沒有見到啊?”
前日的酒宴是河中府爲這幾個官員的接風宴,盧巖這等身份的官員還不夠資格參加。
盧巖面色淡淡,拱手施禮。
“某河東驛管屯官盧巖。”他鄭重答道。
“哦,原來是管屯官啊。”官員一笑,伸手抖了抖衣裳,“那麼這位大人·我今日要是非要帶這幾個人回去,詳問定曲直,你打算怎麼辦?”
在場的衆人都聽明白他這話裡的威脅,喧囂的人羣也漸漸安靜下來·劉梅寶也用袖子用力擦了兩下眼淚,看向着武官。
“大人,我該罰便罰,你¨”王九忍不住在一旁說道。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盧巖擡手製止。
“大人既然要帶誰便有帶誰的理由,我盧巖是個講道理的人,大人如果有理·自然請便。”他說道。
“盧巖!”指揮使真是要氣炸了,又帶着幾分驚奇看着盧巖。
他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真正的認識這個人。
以往這漢子木訥不多言,只是悶頭幹活,他指東便向東,指西便向西,能打能殺還不貪財,每一次的俘獲,自己才透出個意思·盧巖就痛快的一拱手任他分配。
怎麼今日突然這麼強硬了?不就是一個管隊官?不就是他的人?就是被這些人帶走,最多也不過是軍法杖責,還不至於要命·他竟然想也不想,當着這麼多大人物的面就敢拒絕阻攔。
俗話說官大一級壓死人,正常人見了上級高官,不自覺的便會心生敬畏。至於講道理什麼的,就是要講也絕不會當着所有人的面講,對上級自然是無條件的服從,哪怕日後尋個機會解釋一番。
而此時,盧巖的表現清清楚楚的告訴所有人,他對這些高官大人毫無敬畏,他不怕也不懼。
指揮使大人看着眼前神情淡然一如既往的男人·忽的覺得一陣寒意。
就目前來說,他跟盧巖還沒什麼衝突,如果真的有一天起了衝突,那麼盧巖會怎麼做?
事到如今他如果再不動真格的,今天他的臉面就丟盡了·也要將這幾個官員得罪死了!
“來人,將他拿下帶走。”指揮使厲聲喝道。
此話一出,人羣頓時又是一陣騷動。
“你拿他試試!”劉梅寶尖聲喊道,一步擋在盧巖身前。
你們這羣狗官,瞎了你們的眼,老孃今天撞死在這裡,看你們擔當的起!
盧巖看着擋在身前的嬌小身形,眼裡閃過一絲笑意,他伸手握住了劉梅寶的手。
周良玉和宋三娘子站在一旁,看到如此就往這邊擠,人羣已經開始擠動,兵丁們更是神情肅正,似乎在等待一聲令下。
場中的氣氛僵持起來,一觸即發。
就在這時又聽到急促的馬蹄聲響,從大門外奔來十幾騎,個個身披鐵甲,頭戴鐵尖盔,威風凜凜,其中有馬匹上插着一面山西總兵的旗幟。
還沒看清來人是誰,只看到這面旗幟,在場的武官們立刻急忙整容。
馬匹馳近,從上跳下一個三十七八歲的的孔武大漢。
他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場中的詭異氣氛,而是哈哈大笑着走向那都督府的武官,所行之處,包括指揮使大人在內的官員忙向他含笑問好。
“傅參將,你怎麼來了?”都督府官員有些驚奇的問道。
那孔武大漢哈哈大笑,先是恭敬施禮,未待禮畢,便被那官員擡手扶起。
“總兵大人左等右等你們不來只得讓某來瞧瞧,看看到底是在哪裡被絆住腳了。”這位參將笑道。
“哪裡哪裡我等這次只是覈驗軍部的報功而來,並無大事,怎麼敢叨擾總兵大人…”都督府武官們忙答道。
“走,走,來了俺們山西了,還不去總兵府,這是瞧不起咱們大人怎麼的。”參將瞪眼說道。
幾人忙笑着說不敢。
“那快走¨”參將笑道,一面對這河中府的大小官員們笑着說我這就把人帶走了,你們可別惱。
這人可是山西總兵大人派來的,如今世道紛亂,那些手握重兵的武官的地位在不自覺間上升了,這位山西總兵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山西的三當家,誰人吃了豹子膽跟他惱,於是衆人紛紛說笑。
“那這人···”一個官員忍不住低聲道,提醒還有事沒有辦完。
都督府的官員面上閃過一絲遲疑,就在這時·那參將忽的附耳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只見那都督府的官員面色驚異不定,目光看向盧巖。
“原來解縣鹽巡就是他·….”其中一個忍不住低呼出聲,但旋即嚥下。
那參將又低聲說了幾句什麼·幾個官員頻頻點頭。
接下來的事情急轉直下,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那都督府的官員準備立刻隨這位參將前去總兵府,當然走之前要接着處理方纔被打斷的事,盧巖不是剛說道講道理嗎,於是都督府官員神色鄭重的果真讓他講道理。
盧巖終究能說出來的場面話不多,只是再次將這些京兵不經通報協衆帶兵器圍攻的話重複一遍。
劉梅寶少不得在一旁添油加醋一番,將那劉家婦人入門的惡狀大聲的說了一遍。
都督府的大人們認真的聽·認真的點頭,將一旁的京兵三主事喝罵一頓,說他們聚衆滋擾地方衛堡,命他們速速帶人離去。
京兵主事面色驚愕羞惱,但他們可沒有跟頂頭上司對抗的勇氣,再者李大人已經快被周圍人的視線燒死了,一心要離了這地方,於是灰着臉忙忙的帶着人離去了。
“等我們回去後再行商議·定然要給受了驚擾的兵民們一些補償。”都督府官員和顏悅色的說道,還伸手拍了拍盧巖的肩頭,又看了眼站在盧巖身邊的劉梅寶。
盧巖已經鬆開了她的手·但這些官員就是瞎了眼也能感受到這二人之間非是一般人的親密。
到現在今天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他們心裡已經透亮了。
然後原本氣勢洶洶的都督府的高官們,在所有人驚訝的注視下帶着笑跟隨那參將離去了。
他們一走,知府大人等自然忙跟隨,走之前都面帶驚異的看了眼盧巖。
轉眼熱鬧的場合只剩下河東驛的人等。
“大人,那還抓不抓···”有人小聲的問指揮使大人。
這是指指揮使大人方纔說的那句將盧巖抓起來的命令。
指揮使大人神色還在驚疑不定,整個人都處於失神中,突然被這一問,便有些惱羞成怒。
“抓個屁,瞎了還是聾了啊!”他斥罵一聲·再擡眼看盧巖。
盧巖正擡手給劉梅寶拭淚。
這兩個…….指揮使大人黑了臉。
好在宋三娘子一直看着這邊,很快過來將劉梅寶拉開了,免得衆目睽睽之下有傷風化。
盧巖便被王九等人圍着又是激動又是難過的說什麼。
“盧巖。”他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走過去,問道,“你認得傅參將?”
盧巖轉過視線看他,搖搖頭。
“下官不認得·他是什麼人?”他說道。
指揮使大人卻是不相信,只當盧巖在瞞着自己,再加上方纔的事,只覺得這次自己臉面掃地,面色越來越難看。
“這是太原左參將。”他淡淡說道,沉着臉深深的看了眼盧巖,一句話不再多說,轉頭帶人走了。
呼啦啦的又走了一大批,如今剩下的便都是盧巖的人,王九等人再次對盧巖表達謝意,漢子們又都紅着眼,說下次再不可爲了自己與大人們衝突。
“我們皮糙肉厚的,打一頓也沒什麼,本來就是白丁一個,丟了官也沒什麼,只要還能跟着大人,當不當官的有什麼干係···¨可是如果大人因爲我們受了牽連,那大家可都….”幾個人哽咽說道。
“真是笑話,皮糙肉厚就該誰想打就打了麼?”盧巖淡淡說道,擡手製止他們再說話,目光向四處搜尋,師爺的乾瘦腦袋就杵在眼前。
“大人,以後還是低調些,這次的事,大人在河東驛要出名了…這樹大招風..只怕不妙-啊。”師爺一臉擔憂的低聲說道。
盧巖站開一步,不讓他擋着自己的視線,找尋劉梅寶的身影。
“難道爲了不招風,樹就不長大了?”他淡淡說道,“招就招,樹長得牢穩些便是了,算什麼大事。”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