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歇年

永禎三年的新年,新晉太原左參將盧巖並沒有如所有人預料的那樣留在太原府熟悉新的環境,而是和妻兒回到瞭解縣鹽池灘的老宅裡,說是祭拜先祖,其實真正的目的是爲了避免過多的應酬好陪妻兒。

“可是不管怎麼樣,該有的應酬還得有,本來就年紀輕免得被人說輕狂。”劉梅寶坐在大炕上,從炕桌上抓着瓜子花生剝開,然後塞到躺在一旁的盧巖的嘴裡。

盧巖故意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我本來就在他們眼裡輕狂,愛怎麼想怎麼想。”他笑道伸手將劉梅寶攬住。

剛想來個夫妻間的小親密,就聽門外咚咚腳步響。

“爹,爹,雪停了,抓鳥去。”盧舫蹬蹬跑進來撲到盧巖腿上晃着說道。

盧巖也不起身,手一伸腿一楊,將兒子蕩起來。

盧舫咯咯的笑,撲到爹的胸膛上。

孩子不怕冷,跑的滿頭大汗,臉蛋越發白裡透紅,眉間還殘留着一片淺紅,那是村裡婦人蒸花饃時,盧舫好奇圍在那裡看,被貴子娘點的,回來被劉梅寶看到笑稱梳起小辮就能當女孩子了,已經男子漢氣息初成的盧舫用袖子胡亂擦去,結果反而染成一片,待要多洗幾次才能消去。

“蛋兒,蛋兒,吃飯了。”

外邊響起貴子孃的喊聲。

盧舫立刻從盧巖身上下來,喊着奶奶我要吃發糕蹬蹬跑出去了。

貴子娘對盧舫的這個暱稱總讓劉梅寶忍俊不已。

“肚子裡這個是什麼,滷肉?”她抓着盧巖的胳膊笑道。

盧巖在她額頭親了下,伸手摸了摸妻子的小腹。

“肉也好肝兒也好。”他笑道,“都是咱們的寶。”

在貴子孃家裡吃過飯,一面看着孩子玩鬧一面和貴子娘拉家常,劉梅寶錯眼看不到盧巖。

“大人說出去一趟。”僕婦低聲說道。

劉梅寶點點頭不再問了。正嗑瓜子,見村裡一個婦人急匆匆進來,看到劉梅寶帶着幾分拘束施禮問好之後。衝貴子娘招手使眼色。

貴子娘走過去,她附耳說了幾句話。

“這賤…”貴子娘陡然變色,一句罵要脫口而出。顧忌到屋子裡的盧舫和劉梅寶又咽了回去。

貴子娘匆匆走出去時,劉梅寶注意到了。遲疑一刻,跟了出去。

貴子的墳就在村口,走出村子就看到那被大雪覆蓋的土包,此時土包前坐着一個男人,正舉着酒杯仰頭喝,在他身後,站着一個纖瘦的女子。

“誰讓你過來的!誰讓你過來的!”

遠遠的看到這個女子。貴子娘就瘋狂一般叫罵,她隨手撿起一旁的樹枝,舉着就向那邊衝去。

“大娘。”盧巖忙起身,有些無奈的想要勸阻。

貴子娘瘋癲一般將樹枝向謝四娘打去。

謝四娘不躲不閃,任枯枝砸在身上,劃過臉上,原本帶着血痕的臉上頓時又多了兩道。

“大娘。”盧巖握住貴子孃的樹枝,擋在了謝四孃的身前,“您別這樣,嫂子只是想看看貴子哥….”

“你叫她嫂子!”貴子娘更加激動。盤腿坐在地上拍掌大哭。

什麼作孽啊,掃把星啊,害人精啊,害了貴子還不算。還要禍害他們一村人…..

“你怎麼不去死啊!”她指着怔怔站着謝四娘哭道,神情憤怒中更多的是絕望,“你怎麼不去死啊!”

謝四娘看着她,慢慢的垂下頭。

“我會死的,該死的時候一定會死的。”她第一次在貴子娘面前開口說話,聲音輕柔。

然後轉身走開了。

“她不吉利啊,我早就找瞎子看過,這女人是天煞星啊,誰挨着誰倒黴啊,你不聽,你不聽,你喊他嫂子,你喊她嫂子是要害你,害了梅寶和蛋兒啊!”貴子娘又看着盧巖哭。

看盧巖被哭的不知道怎麼辦,劉梅寶忙上前,和他一起勸起了貴子娘,再三保證才讓她情緒平復。

“這大過節的我想和貴子說說話。”晚上躺在牀上,盧巖擁着劉梅寶說道,他的聲音有些沉重。

這一次平陽衛守城以及支援山西東線防務,河東軍鹽巡都被調動了,死傷過半,其中好些將官也殉職了,今年過年來拜年的時候,看着屋子裡少了一多半的熟悉面孔,劉梅寶都好幾夜不能入睡,可想一直看似平靜的盧岩心裡埋着多大的悲傷。

劉梅寶伸手抱住他,緊緊依偎在他的胸膛上,似乎這樣就能把他的悲傷擠走。

“嫂子她這次很厲害,武大羣要爲她申報功賞呢。”盧巖不想妻子擔心,轉移話題笑道。

自從走上這一條路,大家心裡都明白會有這麼一天,人死了,活着的人還得繼續活着,不僅自己活着,也要提死去的弟兄活着,爲死了的弟兄的家人活着。

“上頭能批嗎?”劉梅寶順着他的話問道,女子從軍已是稀罕事,更別提升賞了。

“這有什麼不能的。”盧巖一副渾不在意。

“那最好。”劉梅寶笑道,“說不定能出個女將軍,好給我們女人們爭爭臉。”

提到女人爭臉劉梅寶便想到那個兵備家的鄭娘子,守城戰勝利後,雖然人手緊張,但盧巖還是抽調人護送鄭姑娘回家去了。

事後鄭兵備親自寫信給盧巖道謝,鄭家夫人也親自寫信並送來一筆厚禮給劉梅寶,信中很是感激護的她家女兒安康。

“我聽送信來的鄭家的婦人說,鄭姑娘再也不動刀搶了,竟然聽從母親的話開始學女紅。”劉梅寶說道,一面嘆口氣,“可見這次她可是被嚇的不輕啊。”

盧巖對這個人沒興趣,說些別的話,二人便睡去,睡到半夜。劉梅寶突然腹痛驚醒,發現下身出血,慌得整個鹽池灘都人仰馬翻。所幸請了大夫熬了藥吃,到天明便止住了。

“是這段憂慮操勞過度,萬幸太太身子壯底子好。好好調養過了三個月便無礙了。”

天明之後,陸陸續續的更多有名的大夫被盧巖的人拉來。一個一個的給劉梅寶診看,最終都得出這個統一的說法,盧巖才稍稍放心。

貴子娘坐在一旁哭,認定是謝四娘帶來的黴運,將盧巖狠狠的罵了一頓,又帶着人去要推倒謝四娘在村外的窩棚,盧巖和劉梅寶正勸着。有村人來說謝四孃的窩棚着火了。

“是她自己燒的。”村人戰戰兢兢的說道,看着盧巖有些嚇人的神情,“然後,然後她就走了。”

聽到這個消息屋子裡的人都沉默了,貴子娘也停止了哭罵。

“走了好,早該走了。”過了許久她才流淚說道。

一直到了二月中旬,劉梅寶的身子纔算徹底養好了,經過多名大夫確認可以行動如常後,盧巖終於同意一直在鹽池灘家中靜養的她坐車回太原府了。

馬車路過村口時,劉梅寶掀起簾子看。原先謝四孃的窩棚處只殘留幾塊火燒後的黑石。

不知道這個婦人如今在哪裡。

所有人都以爲謝四娘離開鹽池灘是回平陽衛了,結果當盧巖休假結束回去後,才從平陽衛的鎮撫官那裡得知,謝四娘竟然一直沒有歸隊。且音訊全無。

兵士不告而逃是大罪,要軍法處置的,才覺得長臉的武大羣頓時又惱羞成怒,更有甚者還流傳是因爲他對人家謝四娘圖謀不軌所以才逼走了這女子,爲此,武大羣被家裡的妻妾好好的鬧騰了一番,只氣的武大羣暴跳如雷,派出兵丁四處緝拿逃兵謝四娘。

一直到現在,謝四娘就跟人家蒸發一般,半點消息也無,她的經歷也傳開了,所有人都認爲這個女人也許是尋個地方自我了斷了,平陽衛放棄了尋找。

位於太原府城東南地段的參將府,管家帶着一衆僕婦迎接太太少爺,一個個精神抖擻笑容滿面。

劉梅寶還是年前來過這裡一趟,收拾佈置好了就跟着盧巖回鹽池灘,對她來說這裡還很陌生,不過因爲盧巖這段日子住在這裡,這裡充斥着這個男人的味道,所以對她們母子來說,一切又那麼熟悉。

“太太慢點,少爺慢點。”僕婦搶着攙扶劉梅寶,而盧舫早等不及自己跳下馬車,慌得一衆人忙喊。

“爹爹。”盧舫邁着小腿就往家裡跑。

身後管家親自去跟着護着,口裡喊着小祖宗慢點。

“沒事,他野慣了。”劉梅寶笑道,一面小心的下地站好。

話沒說完,就聽哎呀一聲,盧舫和人撞在一起。

“你們不長眼啊。”管家抱着跌入懷裡的盧舫,大怒呵斥迎面走出來的人。

這是一行三人,都是兵丁打扮,不過此時絲毫沒有盧巖手下兵丁的氣勢,而是垂頭喪氣灰頭土臉。

他們顯然認得管家,也見過常被盧巖帶在身邊的盧舫,便忙忙的跪下賠罪。

“快起來,什麼大事。”劉梅寶在後說道。

盧舫揉了揉額頭掙開管家,又蹬蹬跑進去了。

“太太,太太。”那三個兵丁看到劉梅寶,帶着幾分希翼擡頭喚道。

話沒出口,就被身後的兵丁們齊聲喝止。

“軍法難容,還是莫要白費心思。”其中一個冷冷說道,眼中帶着幾分警告。

三人聽了立刻又頹然垂下頭,給劉梅寶叩了一個頭,起身便走,一邊走一邊擡手抹淚。

“這是怎麼了?”劉梅寶不由問道。

“太太,這是跟着大人的三個護衛,因此犯了錯,所以大人命令責罰驅逐。”那適才說話的兵丁首領躬身說道。

盧巖的軍中獎賞豐厚,但同時刑罰也極爲嚴重,這其中的驅逐可不僅僅是驅逐當事人,而是他的所有家眷都要一起被驅逐,對於兵丁來說,這懲罰簡直比殺頭還重。

出了正月,天氣還十分的寒冷,這個時節把這三家人驅逐,只怕要受大罪。

但軍法嚴苛,劉梅寶也不會去多嘴。

“去家裡領些銀子與米糧給他們吧。”她低聲對管家說道,“這樣好歹能支撐一段。”

管家應聲是,便去了,劉梅寶帶着人進了門。

看着她進去了,那兵丁首領如釋重負的吐了口氣。

“這事都給我閉緊了嘴,到此爲止,誰也不許再提。”他轉身低聲對於身後的其他兵丁說道,神態嚴肅。

“是。”衆人忙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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