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巖這話讓滿屋子人一驚。
周良玉和宋三娘都站起來了,有眼力的僕婦忙招呼人都退了出去,屋子裡只剩他們四人。
小櫺只是面向裡哭,一句話不說。
“你和她說什麼了?”盧巖站在她面前,全身肌肉僵硬,骨關節發出咯嘣咯嘣的響聲,顯示正在極力的忍着。
小櫺只是哭。
“小櫺,你到底和她說什麼了?”周良玉坐下來,要搬她的肩頭急問,“你和妹妹吵架了?”
“是啊是啊,我和她什麼都說了,我趕她走的,我給她抵命…”小櫺猛地起身,一面哭道一面就要向牀板上撞。
周良玉眼疾手快將她抱住,饒是如此也砰的一聲,小櫺的額頭一片淤紅。
大家還沒來得及再說話,盧巖一巴掌掀開周良玉,一隻手捏住小櫺的脖子將她提了起來。
宋三娘發出一聲尖叫。
“抵命,她要是有個好歹,讓你抵命還是輕的..”盧巖一字一頓咬牙說道。
小櫺的面色瞬時青紫,眼翻白,可見盧巖是真動了手。
“盧巖你敢!”宋三娘厲聲喝道。
周良玉的手也抓住了盧巖的胳膊。
“這跟她無關,就是沒有這件事,妹妹的事也不避免,如果你非說是因爲她的緣故,那麼你又如何?”他亦是一字一頓的說道。
如果說因爲小櫺,劉梅寶離開這裡才遇難,那麼又是因爲什麼劉梅寶會來到這裡?如果沒有來這裡,也就不會有和小櫺吵架的事。
要以這個論因果,那麼你盧巖才最該致死。
盧巖的手鬆開了,小櫺倒在牀上,伸手握着脖子咳嗽不停,一面咳嗽一面不停的流淚。
盧巖轉身大步出去了。
屋子裡陷入一片安靜,只有小櫺的哭泣以及咳嗽聲。
緊接着宋三娘重重的嘆了一口氣。什麼也沒說轉身走出去,她的腳步遲重,似乎身有千斤重,臨出門時還伸手撫着門框停頓一刻。這才擡腳邁出去。
門簾放下了,屋子裡只剩他們夫妻二人。
“你別胡思亂想了。”周良玉說道。
小櫺伏在牀被上哭泣不停。
“你..你們幹嗎管我,讓他掐死我..我害了你的親親心上人,你幹嗎不爲她報仇。”她哭道。
周良玉沉默無聲,許久出了口氣。
“不是你害她的。”他說道,看着小櫺,“方纔有位姓王的大人已經分析了。那些賊人是預謀好的,總會尋到機會的,只不過,你是恰好而已。”
說到這裡他再次嘆了口氣,伸手撫了撫縮在牀被上的小櫺。
“我們得講道理不是,雖然難過,但也不能胡亂的埋怨人,冤有頭債有主。是誰的錯就是誰的錯,旁人雖有牽連,但總不能遷怒與他。”他認真的說道。
小櫺埋在被子裡淚流滿面。遷怒嗎?是遷怒嗎?她錯了嗎?她是因爲姐姐過得不好,所以最終遷怒到劉梅寶身上嗎?其實,這件事又和她有什麼關係呢?
“你是我的妻,是我孩子的娘,就算你犯了錯獲了罪,你也是我的親人,我不護你能護誰?”周良玉又緩緩說道,拍了拍她,站起身,“我去看看娘。小櫺,就算爲了孩子,你也打起精神來。”
他站起身又想到什麼。
“有人說過,這世上沒有邁不過去的坎。”他再說一句,這才走出去。
聽得身後小櫺的一直壓抑的哭聲宣泄而出。
夜色已經拉開序幕,初春的夜空星星點點。周良玉站在屋檐下,仰頭看着這星空,眼淚也忍不住掉下來。
那個經常笑嘻嘻的說這句話的人,可能平安邁過這道坎?如果可以,他願意以自己的命換她的命。
同樣的夜空下,透過頭頂上氈草的破洞,可以看到點點星光。
這是屋子裡唯一可見的光亮。
劉梅寶低下頭,看到懷裡盧舫眨着眼。
“別怕,娘抱着你呢。”她低聲說道,將懷裡的孩子再次緊了緊,這樣可以讓他更暖和一點,也安心一點。
盧舫看着她,緊緊抿着嘴脣,很聽話的點點頭。
劉梅寶的眼淚就忍不住想往下掉,好孩子,她心裡默默唸着,好孩子。
咯吱一聲,屋子裡變得亮了一些,很快又是一暗,一個人影出現在屋子裡。
懷裡的盧舫緊緊的抓着孃的衣襟,看着那人走近。
這是一個男人,只不過夜色裡看不清他的形容,確切的說這些天劉梅寶都沒有看清他的長相,就是聲音也因爲嘴裡含着核桃之類的變聲僞裝了。
有藥味伴着他的走近濃烈起來。
“能不能別給我吃藥。”劉梅寶看着他說道。
難得清醒這麼一會兒,終於有機會說話。
“我肚子裡有孩子,吃藥的話對孩子不好,你們讓我做什麼就做什麼,我不會亂喊亂說亂動,我知道你們不會傷害我,我一定好好的聽你們的話。”她放低放緩聲音,讓自己聽起來足夠的真誠。
此人很意外,衝她伸過來的手便停了下。
“我的孩子也不會亂喊亂叫的。”劉梅寶忙又說道。
“少廢話。”那男人回過神開口說道,聲音怪異的沙啞,伸手就要捏她的下頜好灌藥。
“我自己喝。”劉梅寶側頭躲開,果真伸手接過藥碗。
那男人有些意外,看着藥碗被拿去,並沒有意想中被摔了,那婦人果真仰頭咕咚咕咚的一口氣喝了。
“小船,自己喝。”她喝完了,又從那男人手中拿過另一碗,遞給懷裡的孩子。
孩子這期間一直安安靜靜,聽了孃的話,便接過碗。
他的手太小不能像劉梅寶那樣一隻手端着,便兩手捧着不管這湯藥有什麼怪味,一口氣喝了。
男人有些愣神,有些遲鈍的接過了空碗。
“算你們識相。”他嘟囔一句。
“不虧是那盧巖的家眷,果然不一般…”門外又有人說道。
這藥效很厲害,劉梅寶已經開始迷迷糊糊。恍惚看到有一個高瘦的男人走進來,懷裡的盧舫已經閉上眼昏睡過去了。
她努力的想要再多看一會兒多聽一點,自己到底在什麼地方了,又要去什麼地方….
“….咱們得快點了。那盧巖的人已經摸到這裡來了…”
“…孃的,屬狗的啊,這麼快,三哥他們那邊還沒準備好呢….”
“….那也得走,要不然就前功盡棄了….”
他嚇壞了吧?劉梅寶忍不住眼淚流出來,身子一軟倒在地上,懷裡依舊緊緊的抱着孩子。
天亮的時候。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停在這裡,旋即幾根長槍就挑開了門。
這是一間被廢棄的地窩子,伴着人涌進來,從中撲騰撲騰飛出一羣蝙蝠。
兵丁們掩面側身讓這些受驚嚇的傢伙們飛走。
腳步凌亂踏起地上塵土飛揚,兩個兵丁貓腰進去,認真的搜索一遍,便走出來。
土攆上,穿着舊棉袍的盧巖正翻身下馬。在他身後,王墨正騎驢小跑而來。
“沒錯,查清楚了。從河南那邊傳來的消息,近期的確有李賊的人出現過…”站在盧巖身旁的將官說道,“極有可能是鬍子芳和李難…”
“這鬍子芳是李長三老營的人,是心腹部將之一..”王墨近前,小心翼翼的從小驢身上下來,一面說道,“那李難不用說了,李長三的侄子,小李爺,咱們也接觸過。別看年紀輕,最是狡詐奸猾,這兩人都是跟着李賊一路殺將過來的,屢敗屢不死的,看來上一次的利用他對付季家的事他還記得呢,我以爲他跑了就跑了。沒想到還敢回來…”
盧巖一直沉默不語,他只是望着遠方,佈滿紅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似乎只要一眨眼就錯過妻兒的身影出現。
“平蠻將軍在湖廣大敗李賊,逼得他們疲於奔命,好幾次差點活捉了李長三,”王墨接着說道,站在盧巖身旁,學着他的樣子向遠處看去,“沒想到他們竟然把主意打到大人身上。”
“他們想幹什麼?嫌死的慢了嗎?要咱們送他們一程嗎?”將官瞪眼說道,攥緊手裡的跨刀。
“他們是想挾持大人。”王墨笑道,看了眼盧巖。
如今的盧巖鎮守着整個山西線,歷次作戰,從最初的鹽巡,到河東堡,再到平陽衛,那掛着盧字旗的軍隊已經深深的給韃子留下印象,據各地哨探得來的消息,韃子這邊開始流傳一個告誡,那便是見盧字旗最好避而走之。
能讓韃子望之避走,這是大周與韃子交戰以來從沒有過的事,可見盧巖如今的氣勢。
如果能挾持住這樣一位將領,對正被打壓的喘不過的李長三來說,意義可想而知。
盧巖神情沒有變化,只是這沉默更讓人心中害怕,這些天他一直都是這樣,不說不笑不睡不吃。
整個山西都要被翻一遍了,始終沒有劉梅寶的確切消息,看來是已經被帶出山西了。
“李賊是要南下,那麼必經路有這些…”將官們聚在一起,或蹲或站的開始討論。
盧巖依舊望着天邊,只看的眼睛痠疼不已。
梅寶,你不能有事,我還沒有告訴你結果。
“召集兵馬,出境南下。”他忽的說道。
正在討論的將官們一愣,擡頭看他。
“大人,無令帶兵出境那可是..”王墨遲疑一下說道。
盧巖已經翻身上馬。
“誰敢擋我?”他冷冷說道,紅紅的眼中狂暴滿溢。
“大人,你要記住,只有你安好,太太才能安好。”王墨整容說道。
盧巖緊緊勒着繮繩,全身僵硬。
他安好,他一直安好,只是他的梅寶自從跟了他從來沒有安好過,如今更是因爲自己遭難。
“那就乾等着不成?太太帶着小少爺,更何況還有身孕..”不知什麼時候趕過來的師爺寧寶華正從馬上翻下來。
他顯然不習慣騎馬,一路奔來身子極爲不適,下馬之後有些踉蹌。
“想什麼想,等什麼都想周全了,人..人要是沒了還有什麼用!”他激動的喊道,抖着手,“大人,讓我河東堡去..”
王墨看着他搖頭。
“寧大人,冷靜。”他提醒道。
“冷他孃的靜!”寧寶華大失斯文的喊道。
他的話音未落,這邊盧巖已經縱馬奔去。
“上馬,集合。”
將官們再沒遲疑,紛紛上馬,大聲喊道。
散步在四周的兵丁立刻快速整隊,大隊人馬如同瞬時凝聚而成的利劍,跟着盧巖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