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個問心無愧的人很難。
往往只能在做某件事的時候,自己跟自己說:這一次,老子問心無愧。
雲初這一次本來也可以這樣說的,他後來覺得沒必要,即便是說了,就算天地鬼神知曉自己的心意,人,不知曉,還是屁用不頂。
所以,他決定以後就算是冤死,也絕對不抱怨一聲。
事情本來就是自己想做的,好壞自己都揹着就是了。
在蒼茫的星空下發這樣的宏願很容易引起天地鬼神的注意,所以,在下半夜的時候烏雲遮住了星空,滂沱暴雨傾瀉而下。
十幾萬人的隊伍突遭這樣的境遇,在空曠的原野上,沒有四處潰散已經超乎雲初的預料了,只是,大家都想進帳篷擠一擠,所以,雲初夫婦的帳篷裡,也瞬間進來了百十個人。
因爲進來的人基本上都是婦人的緣故,雲初這個男子只好離開帳篷走進了滂沱大雨中,虞修容倒是很高興,不斷地接受婦人們的見禮,她如今堪稱長安婦人界的頭面人物。
虞修容知曉,丈夫現在做的事情其實很危險,可就是這個危險的時候,她越是要堅定不移的站在丈夫身後,幫助他處理一些他不方便處理的事情。
眼前這些婦人便是如此。
她們絕對不是單純的跑來她們夫婦的帳篷裡避雨的。
想好了應對之策之後,虞修容笑吟吟地道:“此次如果能順利的將陛下迎接回長安,我們將是長安的功臣……”
雲初站在帳篷外邊,殷二虎替他打着傘,耳聽着妻子在裡面給那些貴婦人畫大餅,他忍不住笑了,娶妻如此,夫復何求。
雨水下的很大,還伴着電閃雷鳴,當天地都是一片水茫茫的時候,還有十數萬人躲在避雨工具下面,靜靜的等待天明,因爲,所有人都知道,越是狂風暴雨,就越是不能持久。
即便是在這樣的惡劣天氣裡,還是有一隊人馬在暴雨中緩緩前行。
武媚沒有絲毫的睡意,聽着馬車外暴雨落下的聲響,自言自語的道:“我的期望就這麼不容於天地嗎?”
話音剛落,一道驚雷便在耳邊響起,緊接着,馬車外邊就起了騷亂。
春嬤嬤爬進馬車哆哆嗦嗦的對武媚道:“六個甲士被雷劈死了。”
武媚眉頭微微一挑,淡漠的道:“繼續前進。”
春嬤嬤停頓了片刻,見皇后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就重新爬出馬車,片刻過後,原本停止前進的隊伍就繼續向前。
閃電不斷地亮起,偶爾照亮了武媚那張冰冷的面龐。
她實在是不明白,雲初爲何會在對他本人,乃至長安最有利的時候,突然弄出來了這一手。
這樣做是非常不理智的,武媚仔細地想了大半夜,都想不通雲初這樣做的目的所在。
皇帝,皇后,太子這大唐權力的三角,已經穩定了很多年了,目前,就看誰的身體先扛不住,在這一點上,毫無疑問皇帝那一個點是最早傾頹的,一旦這個點傾頹,大唐將迎來,二元權力制度,即太子進皇帝位,她進太后位置。
而且,這個趨勢就目前來看,沒有改變的可能。
雲初是一個權臣,普天之下的有識之士都看的清楚明白,每當權勢一統的時候,也就到了權臣最危險的時候,一個權臣所求者,不過是權力分散,這樣權臣才能遊走在兩者,或者三者之間活得遊刃有餘。
這個時候,爲一個將死的皇帝,而得罪太子與她,實在是讓人無法理解。
在登上皇位這個過程中,武媚相信,就算雲初對太子李弘恩重如山,李弘也絕對不會原諒他這近乎背叛的行爲。
當年長孫無忌對李治是何等的恩情,堪稱是被長孫無忌親手抱上皇位的,那又如何呢?最終還不是被甲士活活勒死在蜀道上?
武媚不信以雲初的智慧會看不到這一點。
皇帝無論如何都會死的,而且,就在最近,不論是太醫,還是從民間邀請的杏林高手都明確無誤的確定了這一點。
就連老神仙在最後給皇帝診脈之後,就再也沒有去過九成宮爲皇帝診病。
這所有的一切都說明一件事——皇帝命不久矣,炮轟長安城,就是皇帝怒氣無法發泄製造的最後的瘋狂,毆打雲瑾更加說明,皇帝心中的憤懣已經到了無處宣泄的地步,至於用刀背而不是用刀刃砍巨熊,則是證明,皇帝的心境已經徹底的崩潰了。
只要持續的繼續激怒皇帝,只要讓他不停的無理由的殺人,等皇帝殺人殺到天怒人怨的時候,不論是太子,還是她,都能理所當然的拿到那份屬於自己的權柄。
雲初突如其來做法,打亂了所有人的佈置,讓太子,還是她都處在一個極度尷尬的地步,如果天下人得知太子這個皇帝的兒子,皇后這個皇帝的妻子都恨不得皇帝早死……不論是太子,還是她這個皇后,都將失去繼續執掌權柄的根基。
“雲初啊——你到底要幹啥?”
武媚長嘆一聲,就在某一個瞬間,她都開始懷疑自己這樣做到底對不對了……
春嬤嬤再一次爬進馬車的時候,武媚厭惡的看着她翹起的肥臀,擡腳想要把她踹下去,腳快要觸及春嬤嬤諂媚的臉的時候,忽然停下來了,她對春嬤嬤道:“你立刻騎上快馬,去雲初的營地走一遭,問問他到底想要幹啥?”
春嬤嬤可憐兮兮的瞅瞅風雨大作的黑夜,又稍微等了一瞬間,見皇后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就轉身爬下馬車,只是這一次,她溼淋淋的衣裙,在馬車赤紅的地毯上留下一條水漬,這讓赤紅色不再耀眼,而是發黑,像一溜血。
“雲初的人馬如何度過這樣一個雨夜?”
被驚雷驚醒的李治慵懶的靠在巨熊的身上問大宦官和春。
“陛下放心,那些人不會散掉的,雲初也一定會來九成宮。”
“薛仁貴在幹啥?”
“回陛下話,大將軍剛剛冒雨巡查完畢,此時已經回軍中休息了。”
“讓雲瑾再巡查一遍吧。”
和春聞言心頭一驚低聲道:“不如讓太子去巡查。”
李治搖搖頭道:“讓雲瑾去……”
和春暗自嘆息一聲,就去找雲瑾傳令了。
娜哈一點都不害怕打雷跟閃電,相反,她還有些喜歡這樣的場景,從很小的時候她就坐在大哥的懷裡看西域的閃電跟驚雷,每回遇到這樣的場景,她都能收穫一個讓她歡喜的故事。
李弘赤裸着胸膛靠在娜哈的懷裡,閃電一次又一次的照亮了他的臉,他也不害怕電閃雷鳴,因爲師傅告訴他,這就是一種普通的天氣變化而已,是兩種帶着不同電荷的雲彩碰撞到一起之後,摩擦生電。
就像琉璃棒子摩擦皮毛之後產生的火花是一個道理。
“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捲集着烏雲。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
一會兒翅膀碰着波浪,一會兒箭一般地直衝向烏雲,它叫喊着,——就在這鳥兒勇敢的叫喊聲裡,烏雲聽出了歡樂。
在這叫喊聲裡——充滿着對暴風雨的渴望!在這叫喊聲裡,烏雲聽出了憤怒的力量、熱情的火焰和勝利的信心……”
聽着娜哈用宮廷詠歎調吟誦着這段文字,李弘擡頭瞅着娜哈圓潤的下巴輕聲道:“我只聽到海燕發自內心的恐懼,沒有什麼勇敢,沒有什麼無畏,只有深深的恐懼。
只有恐懼,才能讓海燕去跟烏雲,狂風,海浪搏鬥,說真的,都是逼出來的,沒有誰會放着好日子不過,去自虐般的去奮鬥,奮鬥,一般都屬於絕望的人。”
娜哈道:“後面的海鷗,海鴨子,企鵝纔會面對狂風暴雨的時候感到恐懼,海燕不是。”
李弘嘆息一聲道:“師傅從一出生就在戈壁大漠上,他這一生除過東海之外,就沒有見過別處的海,不管是海燕,還是海鴨子,亦或是那個奇怪的企鵝,都不過是師傅臆想出來的東西。
見過海的人,才知曉大海是如何的可怕。”
“大哥也說過,海上有數不盡的財富。”
“陸地上的財富我們都沒有收割完畢呢,何必冒險去海上?”
娜哈用自己圓潤的下巴磕碰一下李弘的頭頂道:“當陸地上的財富收割殆盡的時候,我就會派人去海上尋找屬於我的財富,所以,我是海燕,你是海鴨子跟笨企鵝。”
李弘寵溺的把玩着娜哈柔弱無骨的手道:“好好好,你是無堅不摧的海燕,我是一隻懦弱的海鴨子。”
眼見閃電,雷霆之聲遠去,李弘正要重整心緒好好睡一覺的時候,一個黑衣宦官走進了他的臥室,將一張紙條放在太子李弘的手上。
李弘看完之後,只覺得心頭有一股子火騰的躥起,一把將紙條揉在手心,回頭對娜哈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道:“你好好休憩,我去外邊看看。”
娜哈瞅着李弘匆匆離去的背影輕聲道:“越大越是無趣。”
離開臥室之後,李弘這才冷聲對黑衣宦官道:“秘書監巡查軍營?”
黑衣宦官道:“陛下非常的不安,非常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