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打開，露出來裡面的衣服和鐵箍。
就好像一隻蚌，張開了殼，露出來裡面柔軟的肉。就好像一隻猛獸，躺在地上，露出來易受攻擊的腹部。
李聞忽然覺得，現在的菩提很脆弱。
他確實很脆弱。至少那棺材上的枝葉，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
不是收回來，回到棺材中，而是徹底枯萎。
李聞用磚頭輕輕碰了碰旁邊的樹幹。那手腕粗的樹幹，咔嚓一聲，斷了。
然後它掉在地上，又摔成了幾份。
原來，菩提只是一段記憶。
之前李聞曾經感應過菩提的等級，怎麼也在七級以上。但是現在，李聞感覺不到任何等級。
也許……菩提之前強大的七級，都是裝出來的？
李聞沒有憐憫菩提，因爲這和尚騙了他太多次了。
對這種人，要提高警惕，不能瞎同情。
李聞對菩提說：“大師，你的肉身去哪了？”
菩提沒有動靜。
李聞又問：“你的魂魄去哪了？”
菩提還是沒有動靜。
好像打開棺材之後，他就陷入沉眠了一樣。
李聞伸手，把鐵箍拿起來了。
這鐵箍和幸福村的那一個很像，但是絕對不是同一批人做出來的。
李聞手中的鐵箍，有點粗糙，像是手工磨製出來的，而且上面刻着一些花紋裝飾，給人一種古意。
李聞下意識的想到，這東西可能是千百年前做好的。
忽然，李聞感應到了趙夫人的氣息，就在鐵箍當中。
這氣息很濃烈，但是又和魂魄不一樣……
李聞忽然一伸手，把鐵箍丟到了棺材裡面。然後驚訝的說：“你是趙夫人？”
依然沒有回答。
李聞拿出來了一團怨氣。
棺材裡立刻有動靜了。
旁邊的袍子緩緩地罩在了鐵箍上面，隨後，袍子立了起來。
李聞看不見裡面的人，只看見一件空蕩蕩的袍子在地下漂浮着，看起來格外瘮人。
李聞把玩着手中的怨氣，一臉不懷好意的看着袍子。
那袍子顫抖了一下，好像有點害怕似的。
忽然，袍子裡面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古往今來，多少修行人被怨氣折磨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卻可以將怨氣玩弄於鼓掌之間，真是匪夷所思。”
李聞說：“既然知道我不一般，那就別耍花招，我們好好合作。不然的話，我把這怨氣塞進你的鐵箍裡面，把你的記憶攪亂。”
袍子輕輕的抖動了一下，好像有點害怕。
那女人嘆了口氣：“早知道這樣，之前就該把你們關進來。”
李聞呵呵冷笑了一聲。
女人說：“我放你們走，從此以後，誰也不再找誰的麻煩，如何？”
李聞說：“不行。”
女人嘆了口氣。
李聞問：“你是趙夫人嗎？想好了再回答，如果讓我發現你還是在騙我，可別怪我不客氣。”
女人嗯了一聲，聲音忽然變得很傲然：“不錯，我就是趙夫人。”
李聞問：“菩提呢？”
女人呵呵笑了一聲：“這裡沒有菩提。一直都是我。”
李聞忽然覺得有點尷尬。
剛纔自己在棺材跟前，又是偷偷放魂魄，又是偷偷放怨氣，復活了一個不倫不類的趙夫人。
結果真正的趙夫人就在旁邊看着。
這不是耍猴嗎？
更令人惱火的是，這個趙夫人打着復活的名義，偷走了李聞不少的至純陰氣。
和這傢伙打交道，真讓人無語啊，一不留神就被騙了。
李聞覺得有點累。他坐在石頭上打了個哈欠：“那你重新講把，這棺材是怎麼回事。”
趙夫人說：“這棺材，確實是用菩提樹打造的。”
李聞嗯了一聲。
趙夫人又說：“我也曾經真的被抓到另一個世界。”
李聞感覺趙夫人講的有點跳躍，好像故意隱瞞什麼似的。
他站起身來，嘀咕着說：“我聽說，這種鐵箍可以查看記憶，我是不是也可以看看你的？免得你又騙我。”
趙夫人向後退了一步，像是受到了什麼奇恥大辱一樣，恨恨的說：“你敢。”
李聞晃了晃手裡的怨氣：“我有什麼不敢的？”
趙夫人忽然很決絕的說道：“你執意要看的話，我只能損壞這鐵箍，徹底消散於人世間。”
李聞想了想，感覺趙夫人像是來真的。
其實人的記憶，乃是人最隱私的部分。趙夫人有這樣的反應，也不足爲奇。
於是李聞又坐了回去。不過他對趙夫人說：“你最好老老實實，一樣一樣說清楚，別再騙我了。如果再讓我發現一點不對勁，我肯定要查看你的記憶。”
趙夫人嗯了一聲。
李聞做出來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趙夫人說：“我不是世間人，用你們的話說，我是陰間人。”
李聞大吃了一驚，猛的站了起來。
他下意識的就要把趙夫人給抓了，研究一番。
但是很快他又想起來，趙夫人魂魄和肉身都沒有了，只剩下一段記憶。
於是李聞又坐回去了。
趙夫人好像能看到李聞的動作似的，發出來一聲輕笑。
隨後，她接着說：“我是被你們世間人，從陰間偷出來的。做這件事的，就是一羣吃齋唸佛，把大慈大悲掛在嘴邊的和尚。”
李聞問：“菩提嗎？”
趙夫人說：“我不知道是誰。菩提這個名字，是我編出來的。”
李聞點了點頭。
趙夫人嘆了口氣：“起初的時候，我不知道我來自陰間。”
“那些和尚把我偷出來之後，將我的魂魄塞進了一個胎兒的身體之中。十月懷胎，我來到人世間。”
“我生在一個大富大貴之家，並且如同正常的孩童一樣，漸漸長大。”
“但是在這期間，我自己也覺得有些奇怪。因爲我總是莫名其妙的冒出來一些古怪的東西。後來我才知道，那是陰間的城郭，陰間的世界……”
“等我長到七歲的時候，我開始發高燒。接連不斷，任何湯藥都沒有用。我的父母心急如焚，卻無計可施。”
“這時候，那羣和尚來了。他們用菩提數的枝條捆住了我的身體。暫時控制住了我的病症。”
“從此以後，我的身上永遠有五道菩提樹枝條。一道在脖子上，剩下的四道分別在手腕和腳腕上。你覺得這像什麼？”
李聞幽幽的說：“鐐銬。”
趙夫人呵呵笑了一聲：“沒錯，就是鐐銬。”
“我表面上看起來是好了，但是我能感覺到，我的魂魄很難受。我想要衝破肉身，獲得自由。但是我被鐐銬鎖着，掙脫不出來。”
“就好像把你關在一個小箱子裡面，你一天天長大，但是箱子卻不會變大，那種感覺能把人逼瘋。”
“當時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後來我才明白。我的魂魄不用於世間人，我比你們要強大。你們肉體凡胎，就像是一條太小的船，根本承載不了我的魂魄。”
“十歲的時候，我死了。我的肉身死了。”
“我能感覺到，但是我的父母感覺不到。他們看到我還有呼吸，還有心跳，還在長高長大，還能吃飯，還能讀書識字。但是我自己心裡很清楚，我其實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只是我的身體被那些和尚動了手腳。身體變成了囚牢，關着我的魂魄。”
“我一直在忍耐。我曾經想過撤掉菩提枝，想過要逃跑，但是都沒有成功。那些僧人晝夜監視我。”
“我曾經告訴我的父母。但是他們都不相信。反而請來那些僧人，爲我驅邪消災。”
“木魚，桃木劍，符籙，硃砂，無數的酷刑疊加在我身上。那種絕望，你恐怕不明白吧？”
李聞淡淡的說：“我明白。一個人連自己的父母都不敢相信確實很絕望。”
趙夫人是這樣。被自己父母送到羊叔那裡，整天捱揍的少年人，不也是這樣嗎？
趙夫人好像不相信李聞真的明白。她自顧的說：“我忍了十八年。那些和尚要用我父母的富貴壓制我的魂魄，否則的話，即便有菩提枝，這肉身也無法承載我的魂魄。”
“在那個年代，女子十八年未嫁，已經算是很不同尋常了。不過那些僧人跟我父母說，我命格特殊，只能十八歲以後再嫁。”
“但是我很好奇，我這個死人，將來會嫁給誰？”
“我對生活不抱希望，每天像是行屍走肉一樣。唯一讓我能夠安慰的，是我擁有了越來越多，關於陰間的記憶。”
“陰間的一切未必有多好，但是我在人間太痛苦了。自然而然的對陰間心嚮往之。”
“不過，也只是嚮往罷了。有那些和尚在，我逃不了。”
“十八歲，我出嫁了。嫁到了趙府。趙公子位高權重，頗有才華。世人都覺得這是天賜良緣。”
“結果等我進了趙府才發現，這個趙公子，並不是普通人。他和那些和尚一樣，都屬於同一個門派。”
李聞心中一動：“超自然研究所？”
趙夫人愣了一下，顯然沒明白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李聞想起來，林嫵曾經說過，超自然研究所，根據時代的變化，經常改變名字。
所以李聞解釋說：“那羣人是專門研究捉鬼的，和鬼溝通，研究鬼到底是什麼？”
趙夫人說：“沒錯，就是他們。”
“這個趙公子，是他們門派中的一個小頭目。他奉命迎娶我，是爲了在圓房之後，可以獲得我的記憶。包括我內心深處，連我自己都沒有挖掘出來的記憶。”
李聞忽然想起來，黑貓曾經假扮富二代，勾搭韓露結婚。好像用的也是這麼個把戲。
結成夫妻之後，可以利用一套詭秘的方法，探知對方內心深處的一些東西。
“直到那時候我才明白，原來把我偷回來。是爲了瞭解陰間人的世界。我不知道他們有什麼圖謀，但是能感覺到他們的敵意。這些人大概想着，要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吧。”
李聞聽得很感慨。
看看研究所的前輩都幹了什麼？主動進入陰間，抓了一個活口。甚至幾百年前，刀疤還單槍匹馬殺進去，贏了一些寶貝，又全身而退。
再看看現在的研究所，一個江城都守不住。到了七級區還不敢輕舉妄動。
憋屈，真夠憋屈的。
不過李聞轉念一想，也大概能想通。這一輪能量潮汐剛剛開始，所以人間的高手還沒有成長起來。再等上幾十年，也許會好一點。
李聞剛剛想到這裡，就聽見趙夫人說：“我痛恨你們世間人。所以我要幫着未曾謀面的陰間人。用你們的話說，這叫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們是我的異族。”
李聞沒說話。
趙夫人說：“我用了一些小手段，拖延了圓房。”
李聞好奇的問：“怎麼拖延？”
趙夫人淡淡的說：“當你以後有了妻子，自然就明白了。”
李聞：“……”
怎麼感覺在歧視單身狗呢？
趙夫人說：“我利用那七天時間，把這一生聽來的，看來的，所有的本領都用上了。我努力的討好趙公子的父母。”
“那兩位老人都是普通人，他們迅速的認可了我。隨後，我又努力的瞭解趙公子的興趣，使勁全身解數，和他做到琴瑟和鳴。”
“一個容貌美麗的妻子，一個孝敬公婆的妻子，一個知書達理的妻子，一個在志趣上與男人契合的妻子，應該沒有多少人能抵住誘惑吧？”
“七天之後，我知道趙公子已經喜歡上我了。圓房的時候，他解開了我身上的菩提枝。”
“那時候，他的本領遠高於我，我本來沒有任何機會。但是他對我放鬆了警惕。繡被之中，他甚至對我說，可以說服那些老和尚，留下我的性命。”
“呵呵，真是太幼稚了。所以我殺了他。”
李聞頓時一驚，脫口而出：“爲什麼殺他？”
趙夫人淡淡的說：“因爲他已經知道了陰間的秘密。我不能讓你們人間知道這些秘密。”
李聞目瞪口呆，好一會才說：“那你還挺……挺熱愛家鄉的。”
趙夫人說：“我殺了他之後，鑽進了他的身體裡面。然後溜了出來。”
“負責看守的和尚問我，有沒有得到秘密。我說還沒有，不過快了。”
“隨後，我憑藉着記憶中的方位，尋找進入陰間的入口。我找到入口了。那是一個比我要小的姑娘。我之前已經跟你說過了。入口就在她的內世界。”
李聞眉頭緊皺：“不對啊，那姑娘比你小的話，她就還沒成年。那時候入口還沒有打開，你怎麼逃回陰間的？”
趙夫人忽然悽慘的笑起來了：“你恐怕永遠都想都想不到，陰間人想了什麼辦法。”
李聞聽到這，心裡一動：“陰間人想辦法？陰間人……早就知道你要回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