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折是被陸渢踹開門, 用制服外套裹住腦袋帶出去的。
當然,詩人和肖老闆也被帶出去了——不過他們是自行裹住了腦袋。
建築門口被陸渢調來了一個小型的超聲干擾儀,暫時清出了方圓十米的空間, 安折被安全塞進了車裡, 詩人和肖老闆也竄了進來, 三人擠在後座上。
陸渢回到駕駛座, 道:“超載了。”
安折莫名覺得審判者又在針對他了。
肖老闆主動道:“報告上校, 我不是人,沒超載。”
“哦。”陸渢道。
他撥了一個通訊:“超聲干擾儀救援方案可行,建議組織居民大規模轉移。”
通訊器那頭傳來的是霍華德的聲音:“轉移去地下避難所?”
陸渢道:“我先去8區避難所確認安全。”
“有勞。”
陸渢便發動引擎, 他們的車子轉過一個彎,朝8區的方向駛去。
一路上, 陸渢的通訊器瘋狂連響, 城務所剛剛發來求援信號, 5區就請求增援,而5區剛剛得到增援後, 審判庭又打過來說人手已經不夠。
到後面,陸渢的回答已經變得非常機械。
“請轉城防所。”
“請轉城防所。”
“請轉城防所。”
“辛苦,請轉城防所。”
“陸渢,你他媽的——”
——這次對面是霍華德。
陸渢直接把通訊掛了。
掛斷後,他卻微微蹙眉, 對旁邊的研究員道:“我有接到6區的通訊嗎?”
研究員:“好像沒有。”
陸渢撥號:“6區?”
“您好, 這裡是6區城務處, 請問您……”
接線人語氣平穩, 連安折都驚訝了。
陸渢更是眉頭深蹙:“審判庭, 陸渢。6區情況怎樣?”
對面頓了頓:“6區一切正常,請問您有什麼——”
陸渢再次打斷:“一切正常?”
“是的。”
陸渢乾脆利落掛了電話, 看向研究員。
研究員先是愣了愣,隨後,聲音難掩激動:“只有一種解釋,6區超聲驅散儀應急程序成功啓動了。”
詩人:“哇。”
陸渢繼續撥通訊:“審判庭,陸渢,請再次確認6區一切正常,請確認驅散儀正常工作。”
“確認一切正常。”接線員的聲音甚至有一絲疑惑:“上校,是出了什麼事嗎?”
“是。”陸渢的回答簡短直接:“立刻升起隔離牆,確認物資供應,準備應急收容。”
“是!”
“霍華德。情況有變,全城向6區避難。”
“好。”那邊道:“城防所負責人員救援轉移。”
“收到,”陸渢道,“審判庭負責人員篩查。”
“有勞。”
這則通訊掛斷後,陸渢再次撥打了一個號碼,安折注意到這串號碼格外短。
“主城,統戰中心。您好,陸上校。”
“審判庭,陸渢。請求全城審判權限。”
“請給出預期死亡率與執行時長。”
陸渢這沉默三秒,道:“百分之六十,五天。”
“請等待。”
“全城審判……”安折聽到身邊的詩人喃喃道:“這不就是……”
肖老闆目光直直望着前方,道:“審判日。”
五分鐘後,通訊器中傳來聲音。
“允許執行。”
“是。”
車頭調轉,駛向6區方向。
一路上,安折覺得陸渢格外沉默。
當他們進入5區道路時,前方停了一輛城防所的巨大裝甲車——裝甲車頂臨時安了一個醜陋的超聲儀,正在救援建築中的居民。陸渢在裝甲車下停下,打開車門。
“我去開會,準備審判日。”他道:“你們跟城防所。”
安折只能盲目聽從審判者的命令,直到被城防所士兵塞進裝甲車裡,他才猛然響起,自己又忘記把衣服還給陸渢了,而陸渢居然也沒有要。
來不及再出去找陸渢,一聲悶響,裝甲車車廂關閉,光線消失,朝6區方向駛去。昏暗中,周圍到處是人的肢體,詩人緊緊抓住了他的手,他另一隻手抓緊了肖老闆的袖子。車廂微微晃盪,悶熱潮溼的空氣裡,不知哪裡傳來哭泣聲。
“你聽見了嗎?”詩人輕聲道:“這次審判日,預期死亡率是百分之六十。”
安折道:“嗯。”
“我有點害怕。”詩人道:“我們會活着的。”
安折不知道,他確實有點緊張,但不是因爲審判日,是因爲被蟲子叮到的那一口。
詩人似乎感到了他的僵硬,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別怕,先睡吧。”
安折輕輕“嗯”了一聲,閉上眼睛,車廂的微微搖晃很容易讓人進入夢境。
世界漸黑漸沉,他眼前忽然浮現一幕。
大地,風,模糊但廣闊的視野,奇怪的波動,不是人類所能看到的。
他在飛,周圍是風,他的身體很輕盈。
在飛向什麼地方?
他看見了,一座模糊的灰色城市,有溫度從那裡傳過來——
一個激靈,安折猛地醒了。
他茫然望着前方的黑暗,方纔那一幕太過模糊,他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但相似的場景他遇見過,在深淵的山洞裡,當他的菌絲吸收了安澤的血液,紮根於安澤的內臟和骨骼——人類的知識就那樣浮現在他的眼前。
安折輕輕喘了一口氣,他低頭,那隻被咬的手指不安地摩挲着拇指的指腹,在深淵,沒有怪物會打蘑菇的主意,但他偶爾也會撞到一些生物尚存血肉的殘肢,或被藤蔓的尖刺掛斷菌絲,但他沒被感染過,不知道是出於幸運,還是其它原因。
這次呢?
*
災難突如其來,也像這場突如其來的審判。
夜深了,6區的門口,昏黃燈光寂寂亮着,黑色的人羣沿着隔離牆排成一道長蛇,綿延到視線的盡頭。昆蟲的振翅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可以想象它們是怎樣虎視眈眈地注視着這座城市,如同注視一座能夠繁衍後代的溫房。與此同時,轟隆隆的車輪滾動聲、履帶行駛聲與地面被重型裝甲碾壓的顫動也傳過來,軍方正在源源不斷從各個居住區域救回居民,同樣擔負起運送居民職責的還有軌道交通列車。有時候列車中會混進蟲子,但他們顧不得了。這些居民到達6區外圍後,就被排在隊尾,等待審判。
隊伍是一條黑色的河流,數不清有多少人,他們緩緩向前移動,通過審判後,就可以進入安全的6區。
機械廣播一刻不停強調着“請大家遵守排隊紀律”“請大家耐心等待”之類的話。隊伍中偶爾會有驚叫聲響起,一個活人在衆目睽睽下產生變異,隊伍周圍巡邏的士兵會立即將他擊斃。幾聲槍響後,人羣也由最開始的躁動變爲死寂。他們前進的速度非常緩慢,沒有人願意上前,然而士兵又在時時驅趕。
但槍響最主要的來源並不是隊伍的中央,而是隔離牆的城門。
“七十年了,”一位老人道:“審判日又來了。”
老人牽着的那個九歲的男孩擡頭驚懼地看向自己的長輩,卻沒有得到任何一絲值得一提的安慰,老人眼裡全是空洞,只更緊地握住了他的手。
在外面,是蟲子在殺人,他們被從蟲潮中救出,到了6區,是人在殺人。
上帝審判世人,尚且有善惡作爲依據。而在審判庭面前,有的人什麼都沒有做,卻要直面死亡。
夜色更深,遠處傳來蒼茫的風聲,像遙遠的海潮。
一聲槍響,安折前面有一個人倒下了,兩個士兵把他的屍體拖走,每個居住區域都有一個巨大的垃圾焚化爐,現在它承擔起了焚化屍體的作用。
又是槍響,又一個人倒下了。
隊伍不斷縮短,被殺死的人比通過審判進入城中的人多。
隊伍不斷前移,安折看見了這次審判的構造。
首先是一個緩衝帶,由衛兵緊緊把守,假如這個人已經出現了肉眼可以辨別的變異特徵,士兵會首先將其擊斃。第一關通過後,是四名分佈在隔離門兩側的審判官,每個人都有一票否決權,可以隨時開槍殺人——只要他認爲這人不是人類,不論他的同僚的判斷是否和他一致。
他們開槍所殺的人大概佔所有死人的四分之一,被產卵和被咬傷不同,這個過程非常緩慢,很多人感染的特徵都沒有明顯表現出來。更多時候,他們對視一眼,放這個人通過。
這時候那個人就會走到血腥最濃的地方,面對最後一個關卡。
陸渢。
並非是正襟危坐或垂手肅立的鄭重姿態,他依然是那樣略帶懶散地倚在門下,似乎漫不經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槍——他就用那把槍行使最高,也是最終的審判權。
又是槍響,他處決了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那孩子倒下後,眼睛還在死死看着他。
一個年輕的審判官臉色蒼白,喉口抽動,躬下腰去,努力抑制乾嘔。
陸渢的眼神淡淡往那邊一掃:“換人。”
審判官被士兵攙走,短暫的交替時間內,沒有人接受審判,穿着白色襯衫的城務所人員上前,給每位審判者拿了一瓶冰水,水裡泡着綠色的薄荷葉。但陸渢沒要。
不到一分鐘後,新的審判官頂替上來,審判流程重新開始。
肖老闆和詩人你推我扯,誰都不願意先上前,最後安折被推到第一個。
士兵看了他一眼,打了個通過手勢,安折繼續往前走,四位審判官微一對視,也將他放走了。
安折走到了陸渢面前,審判者那雙綠色的眼望着他,燈光下略帶晦暗,沒有任何感情色彩,仍然像他們初次見面的那天。
安折微微垂下眼。
說來也巧,他來到人類基地才一個月,但已經是第四次直面審判者的審判了。
就在上午,他還被一隻蟲子叮了手,不過,除了腦海中短暫晃過一些奇異的畫面外,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如果陸渢也不能看出問題的話——
他正這樣想着,就見陸渢擡起左手,然後微微下壓——是通過的手勢。
他鬆了一口氣,走進去——陸渢的衣服和工作手冊還在他身上,但現在這種場景下,給那樣的陸渢還東西顯然不合適。
他在通道口駐足。
前面有軍方的大卡車,如果用最節省空間的方式擠在一起,一輛車的車斗內能夠容納六七十個人。通過城門的人可以選擇上車,車滿後軍方會把他們載去收容點——一些空置的居住建築,如果連空置的建築也滿了,就將他們分配到正常建築裡,和原住民共處一室,總之,還算有地方可去。
而如果來者本身就是6區的居民,或在6區有關係密切的親朋好友,則可以自行活動。
不到一分鐘,肖老闆和詩人也陸續進來了。
“呼。”肖老闆道:“我活了。”
“我們被審判者從城防所救下來的時候就能確定之前沒被感染,中途又一直待在車裡。”詩人笑眯眯道:“通過是理所當然的事。”
肖老闆斜他一眼:“那剛纔不敢第一個受審的人是誰?”
詩人道:“我忘了。”
肖老闆拍拍安折的肩膀:“你家在哪裡?我得找地方睡覺,兩天沒睡了。”
安折道:“我不回家。”
肖老闆皺眉:“那你幹什麼?”
安折指了指身上的衣服:“我等他有空,要把衣服還掉。”
肖老闆拍了拍腦袋:“忘了,我不能去你家。”
“算了,”他道,“我也找我姘頭去。”
安折目送自己師父的背影離開,一時間不能理解他爲什麼用“也”這個字。
就聽詩人道:“肖老闆在地下三層經營那麼多年,基地裡至少百分之九十的色情書籍和影片都來源他的店鋪。據說他年輕的時候,情人數不勝數。”
安折發現自己的師父好像真的很有名。他道:“你們都知道他?”
“基地就那麼大。”詩人笑道:“誰不知道肖老闆是做什麼的?”
“不過,他年老之後,倒不是很風流了。”詩人道:“提到三層,我又想起杜賽了。你見過她吧?杜賽是外城最漂亮的女人。”
安折點點頭。
詩人嘆了口氣:“不知道她現在又在哪裡,如果她死了,我會覺得很遺憾。。”
安折沒說話。
詩人被關在監獄,他當然不會知道,黑市三層的老闆娘已經死在繁殖季的前奏裡。
但看着詩人略帶悵惘的神情,安折忽然明白了一點東西。
一個人會因爲另一個人的死亡而難過,這是他們獨有的一種情緒,這或許是人類比其它生物更怕死的原因之一。
“你又露出那種表情了。”詩人道。
安折低聲道:“什麼?”
“這裡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和你無關,你好像只是看着。”詩人把手肘搭在他肩膀上,語帶戲謔,溫聲道:“你好像在觀察我們,或者在憐憫我們,剛纔有一秒,我覺得你身上有一種神性。”
安折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
他或許確實是不像人的,他畢竟是一個異種。
“現在沒了。”詩人在他耳邊吹了一口氣:“現在你像個小傻瓜。”
安折:“……”
詩人拍拍他的肩膀:“我也走啦。”
安折:“你去哪裡?”
“隨便吧。”詩人道:“城防所沒空管我,我要越獄了。”
他對安折笑笑:“再見。”
安折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裡。
詩人是城防所關押的犯人,沒有通訊器,也沒有ID卡,他能去哪裡,安折不知道。
或許他會去找他的男朋友,安折想。
又或許,他去找別人講基地建立的故事了,然後,不出三天,城防所就會再次把他抓走。
詩人走遠後,只剩安折一個人站在牆腳下,這是一片空地,他不是唯一一個逗留此處的人,旁邊還有許多人在徘徊議論,遠處也聚集了一些人,不知道在做什麼。
臨時拉起的隔離牆不高,是半透明的,在這裡他能看見陸渢的背影。
極光在天空旋轉變幻,每一晚,天空的顏色都和前一晚不同,不斷有屍體被從城門拖走,進來的人卻寥寥無幾,槍聲和死亡好像是唯一永恆的東西。夜風浩蕩,把血腥氣吹了進來,安折看不見陸渢的表情,他只是覺得這樣一個背影,很好看,很……孤獨。
一個人會因爲另一個人的死亡而難過,那審判者會爲他殺死的人而難過嗎?或許他已經習慣了。
他身後傳來腳步聲。
“你怎麼在這裡?”一道似曾相識的聲音。
安折轉身,見是那名常跟在陸渢身邊的年輕審判官,他抱着一瓶薄荷水,臉色不好,但神色還很溫和:“不回去嗎?”
安折點點頭。
“我想把東西還給上校。”他脫下大衣,道:“您能替我轉交嗎?”
審判官微微笑了笑:“不等他嗎?”
安折想,他只是穿了一次上校的大衣,但所有人都好像默認他們有了某種關係。
“我和上校……”他措辭:“我們不是很熟。”
“我知道。”審判官的回答卻出乎他的意料:“只是沒見過上校和別人在一起。”
他伸手:“給我吧。”
安折確認工作手冊和圓珠筆都在後,將大衣簡單疊了一下,遞過去,審判官的雙手托住了它,他微微垂下好看的眼睫。
“上校已經連續工作很久了。”他低聲道:“真的不等他嗎?”
就在此時此刻,天上,極光陡然一變,像閃電猛地照亮了天空和地面。
安折心臟重重一跳,一種難以抵禦的直覺席捲而來。他難以自抑地望向城門,陸渢的身影,夜色裡那樣挺拔又孤獨的身影。
他忽然有一種認知,如果他現在離開,那他一輩子都不會和這個人有任何關係了。
他再次抓住了那件大衣。
審判官看向他。
“我……”安折道:“我等他吧。”
審判官溫和地笑了一下,將大衣展開,重新披到他身上:“謝謝。”
安折看回陸渢的身影,就在他們說話間,陸渢又殺了兩個人。
他問:“他什麼時候會休息?”
“我不知道。”審判官道:“可能再過兩三個小時吧。”
安折:“謝謝。”
卻聽審判官問:“你怎麼和上校認識的?”
安折回想。
“在城門吧。”他略過孢子那件事不提,道:“他懷疑我不是人,帶我做了基因檢測,我通過了。”
審判官挑了挑眉。
安折繼續道:“後來我就被他抓了。”
審判官彎起眼睛笑了笑:“我知道,製作那種東西,你們的膽子很大。”
安折:“……”
“然後就是在城防所了,我有點怕冷,他把房間借給我住了一晚。”安折掰着手指往下數:“再然後我和朋友被困在房間裡,不知道要怎麼辦,打了他的電話,就來到這裡了。”
講完,他問:“上校平時也經常幫別人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陸渢確實是個好人。
“我不知道,他身邊沒有別人。”審判官卻說。
過一會兒,他又道:“有時候,我也想保護一些人。但沒有機會,沒有人會向審判庭求救。”
安折抿了抿脣,道:“你很好。”
末了,又補一句:“你不像審判官。”
這位審判官的脾氣即使是在他見過的所有人中,都算得上是非常溫和的。
審判官笑了笑:“很多人都這樣說,或許像上校那樣的人才是合格的。”
安折:“好像是。”
他想,陸渢冷淡的性格或許就是他能夠做出最正確的判斷的原因。
“今年是上校爲審判庭工作的第七年。”審判官道:“外表上和人類沒有任何差別的東西,卻要判斷他們真正的物種,有時會錯放,有時會誤殺,這真是世界上最難做到的事情。審判官做出的判斷,審判者能夠告訴他是否正確,但是對於審判者自己,已經沒有人能告訴他是對或錯了。他要對抗的是難以想象的龐然大物,潛伏的異種,他人的質疑……還有他自己。”
“所以我想,支撐上校在審判庭度過七年的,除了冷漠,還有一些別的東西。”審判官道:“希望你能理解他。”
這個審判官總是將話題導向陸渢,安折看穿了他。
卻見此時審判官微蹙眉頭,看向了隔離牆裡,他們面前的近處。
那裡集結了很多人,比方纔又多了。安折原本以爲是城內的居民來看熱鬧,但他們神情卻都非常嚴肅,像是來參加一場大型的聚會。
他們在說話,聲音很小,安折隱隱約約捕捉到幾個詞。
“比例……可怕……”
“四千人。”
“……開始。”
他看見身旁的審判官蹙了蹙眉,朝遠處的衛兵打了個手勢。
一隊衛兵走了過來,就在這時,集結在牆下的那些人散開了。他們足足有數百人,散開後的規模更顯得龐大,並且,不斷有新的人從城中走出,加入進來。
人羣中,有人揮了揮手,安折確認是朝着自己的方向揮的。他看過去,是一張熟悉的年輕面孔,是他進入人類基地的第一天,領他去了117建築的人。
那時候,他們正在遊i行。
——安折忽然知道這些人是來幹什麼的了,他睜大眼睛望着他們。
爲首的一個人從衣服裡拿出一張對摺的白紙,展開。
白紙上用紅色寫了七個大字“反對審判者暴行”。
隨即,那人身邊的人也展開了自己的紙張“立即公開審判細則”。
“請公佈審判標準。”
“拒絕審判日重演。”
“給死者一個交代”。
“不接受無理由殺人。”
“拒絕以濫殺維護基地安全。”
“請求定期評估審判者精神狀態。”
“致審判庭:請爲基地人口流失率負責。”
“現任審判者殺人率遠超歷代,請給基地一個解釋。”
極光下,這些白色的紙張像花朵一樣展開,它們匯在一起,像一片沉默流動的海洋,蒼白是海洋的底色,血紅的字跡是這片海洋掀起的浪花。
牆外的人們聳動起來,他們伸長了脖子,目光穿過半透明的隔離帶看清對面的情形,死寂的氛圍被這突然而來的異動打破,他們小聲交頭接耳起來。
安折卻望向城門。
城門,陸渢的身影微動,側身往城內看過來。
那只是平淡無奇的一眼,他彷彿什麼都沒有看見,回身,上膛,扣動扳機,又一個人倒在了血泊裡,是個短頭髮的少女。
如果安折沒有記錯,這是陸渢連續殺掉的第十一個人。
輪到第十二個人了,是個古銅色皮膚的男人,他驚怖欲絕的目光在陸渢、審判官和地面上那攤深濃的血跡間來回猶疑,遲遲沒有邁出向前的腳步。
持槍的士兵走上來驅趕他。他面部肌肉抽搐,死死看着對面靜立示威的人羣,最後咬緊後槽牙,閉了閉眼,坐在了地上:“我不去!”
這一舉動極大振奮了牆裡示威的人羣,他們將標語舉得更高。
牆外,第二個人坐下了。
第三個。
第四個。
彷彿一股洪流席捲而來,短短五分鐘之內,他們像倒塌的骨牌一樣紛紛坐下,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一個人踏入審判區,極光在天空狂舞變幻,他們靜默地看着中央的陸渢,用拒不配合的態度表達反抗。
前方是審判,後方是蟲潮,坐在這裡,彷彿就能反抗前後的一切,就能獲得永生——
陸渢的神情卻沒有任何變化,他微垂了眼睫,低頭給槍換上新的彈匣,這人微斜的眉梢和薄長的眼角天生有一個上挑的弧度,正常時是凌厲迫人,而垂下眼的時候,那弧度就像極了冷漠的不屑和譏哨。
輕輕一聲咔噠響,彈匣換好。
他道:“帶上來。”
城防所的士兵遲疑了片刻,場面足足靜止十秒鐘後,纔有兩個士兵邁步上前,粗暴架起第一個坐下的男人。
陸渢緩緩擡槍。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們。人羣中傳來一聲女人的抽泣,隨即,抽泣聲像病毒一樣傳開,呼應成一片嗚咽的汪洋。哭聲無處不在,彷彿他們即將面臨的不是審判,而是屠殺。
或許審判日的本質就是一場屠殺,一百年前是這樣,一百年後也是。
就在此時,裝甲車的聲音打破了緊繃的氛圍。帶了一隊衛兵的霍華德從車上下來,對陸渢道:“怎麼回事?”
陸渢語氣平淡:“居民拒絕合作。”
霍華德環視周圍一眼,緊皺眉頭,語氣微帶指責:“陸渢,你是不是殺人太過了。”
陸渢語調不變,只是嗓音略帶沙啞:“沒有。”
“今天情況緊急,”霍華德的副官給他遞了一枚擴音器,他對居民道:“事關基地安全,大面積感染隨時有可能發生,請大家配合審判庭和城防所的工作。”
沒有人動彈。或許,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會爆發的感染比起面前審判者的槍口,後者還更可怕些。
霍華德顯然也注意到了大家的沉默,他目光在示威標語上略過後,思忖片刻,道:“我們彼此各退一步,審判庭公開審判細則,居民重新進入審判流程。”
“霍華德。”陸渢的嗓音淡淡響起。
人羣忽然爆發出一片驚叫!
——因爲陸渢的槍口,緩緩轉向霍華德的方向。
霍華德一愣,隨即擰眉道:“陸上校,你這是做什麼?”
霍華德的衛兵齊齊上前一步,一致擡槍上膛,槍口對準陸渢!
僵持。
只聽霍華德冷笑一聲:“陸上校,我一整天都在外面,但我發誓今天沒有接觸過一隻蟲子。”
陸渢:“你已經被感染了。”
“我理解審判庭想接管城防所,不想公開審判細則。”霍華德聲音低沉:“但現在是基地存亡的關頭,陸上校,你濫用職權,也要有個限度。”
此話一出,人羣立即騷動起來。
陸渢的手指搭上了扳機。他沒有說一句話,但他的動作已經表明了他想做什麼。
城防所衛兵同樣。他們的動作更大一些,顯然,陸渢只要向他們的霍華德所長開槍,他們也會立即將他亂槍打死。
死一樣的沉默,冰一樣蔓延凝結開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裡,牆內傳來一個人的高喊。
“反對審判者強權!”
他一呼百應,所有人——牆內的,牆外的,原本就在的,新涌入的,全部跟着這一聲口號喊了出來。
“反對審判者強權!”
“反對審判者強權!”
“反對審判者強權!”
聲音一浪高過一浪,而中央的陸渢始終不動。
安折看着陸渢的背影,他幾乎忘記呼吸。
他對陸渢瞭解不深,可就憑那麼一點淺薄的瞭解,他知道陸渢真的會開槍。
會死的。
他身旁的年輕審判官也喃喃道:“不要……”
極光陡然跳動,氣氛冷得像冰。
——就在此時。
一聲刺耳的鳴笛聲撕裂低沉的夜幕,蓋過了人們的高呼。遠方道路上忽然出現一道白色亮光,這亮光不斷閃爍着靠近這裡,人羣紛紛規避。一輛車身繪着紅色尖三角的白色機械車轟隆隆飛速駛來,駛到近前時車門打開,一個身穿白大褂的年輕男人將半身探出車窗外。安折認得他,一個月前在城門,他的基因測試就是這位年輕博士做的。
“我是燈塔檢測處負責人。”他拿了擴音器,急促地喘了幾口氣:“第一代基因耦合劑在一個小時前配置成功,能實現靶點快速顯像,只需要……”
他上氣不接下氣,又喘了一下,才道:“……只需要五分鐘。”
人們沒有動,他跳下車來,匆匆往這邊跑。,
到了門口,他擰開一次性針管,走上前:“霍華德所長——如果您願意配合的話。”
霍華德坦然卸掉全封閉式防護軍服的衣袖,接受抽血,然後挑挑眉,看向陸渢。
其餘所有人也看着陸渢,安折知道他們在等待一個結果,一個霍華德基因檢測正常的結果,以此證明審判者確實濫殺無度。
他身後的示威羣衆中有人道:“我們要改變歷史了。”
安折看見陸渢壓下槍口,面無表情倚在壁上擦槍,他好像什麼都不在意。
他會想些什麼?安折想。
三分鐘後陸渢擦好槍了,他將它扣回腰間,目光淡淡掃過周圍人羣。
安折望着他,或許有那麼一個片刻,他和他短暫對視了那麼零點幾秒。
安折立刻往審判官的身邊站了站,以此表明自己的立場。
陸渢好像勾脣笑了一下,他沒看清楚,因爲這人下一秒就轉回去了。
還有一分鐘。
示威的人羣更加騷亂,他們議論紛紛。
半分鐘。
十秒鐘。
他們開始數秒。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檢測車車頂燈紅光大勝。
不祥的鳴笛聲穿透力極強,突兀響起:“警報——”
數秒的人羣猛地陷入死寂。
“砰!”
一聲槍響。
不必陸渢動手,城門的衛兵開了槍。
靜默在這裡蔓延開來,沒有人說話,最後,博士開口:“上校——”
陸渢一言不發,轉身向城內走去,他徑直越過所有人,也越過安折。
沉默的人羣彷彿被凍僵的木偶,只在他走到近前的時候才反應過來,緩慢分開一條道路。
他的身影在安折眼裡,和基地城門那一天轉身離開的背影重合。安折也只見過他轉身離去,而沒有見過他向什麼人走來。
審判官忽然用手肘碰了碰安折。
安折立刻反應過來了什麼。他抱着陸渢的工作手冊,追向陸渢——審判者人高腿長,他得小跑才能綴上。
“上校。”
陸渢沒回應。
“上校,您等一下。”
陸渢還是沒回應。
“上校……”安折喘了幾口氣,他本來就沒多大力氣,這一跑,聲音受到影響,更軟了一些,他蹙眉道:“您慢點,我跟不上您……”
上校停下了,並轉頭看他。
安折氣還沒喘勻,擡頭:“上校……”
“好好說話。”陸渢淡淡看他一眼,冷聲道:“別撒嬌。”
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