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嘀咕

1.

安折在車裡。

清晨的曦光從裝甲車的天窗灑下來。

這是他和陸渢一起去深淵的第四次。

他醒了。

但他沒有起牀。

他也不能起牀。

他把自己裹在被子裡不出去, 直到陸渢泡好一杯牛奶,放到他前面。

陸渢問:“好點了嗎?”

安折點頭。

“還疼?”

安折搖頭。

搖完,又點了點頭。

陸渢微蹙眉, 來到安折身邊, 伸手撥開他用來裹住自己的薄被子, 安折任他撥開。

被子的表面由一種細膩的織物製成, 光滑柔軟, 但和晶瑩細膩的奶白色皮膚相較,似乎也顯得粗糙起來。

但那皮膚上現在印着交錯的痕跡,左邊胸膛稍稍往下的位置破了皮, 泛起大片的紅。本來也沒什麼,是安折今早起牀, 穿好上衣, 衣料卻剛好摩擦到傷口, 當時疼了一下,小聲抽了一口氣。

陸渢拉開抽屜拿了酒精出來, 用脫脂棉球蘸着清理了一下,塗了藥品。

——於是把胸前的皮膚折騰得又紅了一片,安折的皮膚太嬌氣,像雨季裡新長出來的白蘑菇,一掐就會流出汁水。

塗完藥, 傷口處涼颼颼, 安折重新裹緊了自己的被子, 隔着被子被陸渢往身上摟了一下, 就把腦袋靠在他右邊肩膀旁, 倚着他。

——稍後忽然意識到這人正是那傷口的罪魁禍首,自己不該和他和平共處。

安折試圖抽身離開, 但已經被陸渢按住了。

他掙扎無果,過程中又讓被子的面料蹭了一下傷口。

“別動。”陸渢道。

安折:“……”

這人的語氣裡不僅沒有絲毫愧疚,反而像是批評他不該亂動,可惡至極。

正好他一擡眼就能看到陸渢的喉結和脖子——他磨了磨牙齒。

——就被陸渢摟得更緊了一點,徹底不能動了。

安折思來想去,還是很不高興,這不是一時的不高興,而是很多天來逐漸遞進的情緒,他一直想找陸渢的事情。

正好這次終於有了個值得一提的傷口。

他悶悶開口:“你好凶。”

陸渢問,“有嗎?”

安折說:“有。”

“沒有。”陸渢把他扳過來,道,“我已經很注意了。”

安折:“?”

假如這都是已經注意了的後果,那您不注意的時候是要把人拆開吃掉嗎?

安折蹙眉,說:“不可能。”

陸渢:“嗯?”

“你太過分的時候,我每次都掙扎了,”安折說,“還哭了。”

陸渢看着他。

“但你不理我,”安折說,“還會變得更兇。”

新的一天從被小蘑菇批評開始——陸渢低頭看懷裡的蘑菇。

聲音是軟的,嬌氣,嘀嘀咕咕小聲抱怨。

安折說完了。

但陸渢還想聽他這樣說幾句。

於是他問:“還有嗎?”

安折瞪了他一眼,意思是,這樣還不夠嗎?

“我以爲那就是理你的方式了。”陸渢回答。

安折:“?”

安折:“還有嗎?”

“有,”陸渢道,“你應該學會控制自己的行爲。”

安折:“?”

他根本不可能做錯任何一件事。

他直視陸渢,聲音冷漠,一字一句道:“你有問題。”

“你看,”陸渢道,“你又撒嬌。”

安折確認他和陸渢確實有物種的差別。

如果他能伸手去拿枕頭,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枕頭扔到陸渢臉上。

但現在他兩隻手都被陸渢箍住,只能用目光和這人僵持不下。

半晌,陸渢先笑了。

他低頭去親安折的脣角,安折偏過頭不給他碰,但被制住。

先是被擡起下巴深深吻了幾個來回,直到呼吸不過來才被放開,接着陸渢去輕輕親他眼角。

呼吸拂在耳側,陸渢不再隔着被子觸碰他,右手進去握住他腰側,那裡肯定還有昨晚的紅印。

安折整個人顫了一下。

安折說:“不要。”

陸渢:“聽不見。”

安折舊事重提:“那我每次哭的時候,你也看不見嗎?”

“又不是在打你,”這人說,“哭沒用。”

——新的一天從腹誹上校開始。

2.

安折還在車裡。

夜晚的星光從裝甲車的天窗灑下來。

這是他和陸渢一起去深淵的第四次。

當安折第三次嘀嘀咕咕的時候,上校給出了一個解決的方案。

他面無表情,往牀背一靠:“你自己來。”

其神色語氣,彷彿是在城門口的基因檢測處,檢測設備旁邊,說:“你自己來。”

安折面對着他,猶豫了一會兒,幾條菌絲蔓到上校身上。

然後他傾身過去親了親上校的喉結。

再然後親了親上校的側頸,思索下一步的舉措。

隨即他意識到自己穿着寬鬆的白色睡衣,但上校還衣衫整齊,於是開始和那幾枚襯衫釦子作鬥爭。

他和這件襯衫很熟悉,畢竟他是個沒有感情的洗衣機器。

但襯衫並沒有因爲他們之間的交情而網開一面,甚至因爲角度問題變得更加難解。

解開第一個後,他對陸渢說:“你自己解。”

——就像陸渢有時候會對他說的那樣。

陸上校不爲所動。

菌絲又爬了幾條上去。

上校紆尊降貴,慢條斯理給自己解開了第二個釦子。

安折則繼續思索。

“地下三層出來的人,”就聽陸渢的聲音裡含了點笑意,微微啞,“熟練一點。”

安折:“……”

他小聲說:“我又沒學到什麼。”

而且也不能回去重學了。

“看出來了。”陸渢說話,這人嗓子壓低的時候,聲音裡有個遙遙在上的磁場,安折一個激靈,從耳廓麻到脊背。

於是他又想起當年的事情。

他和陸渢剛認識的時候,甚至還親口說過“我在地下三層工作”這種話,上校回了他一個“哦”字。

安折很好奇那時候上校對自己的印象。

彷彿讀懂了他的意思,上校道:“那時候不清楚你是蘑菇,想你如果不是在三層做事,沒辦法在基地活着。”

他漫不經心掃了一眼安折,繼續說:“現在看來,即使是,你也不能養活自己。”

菌絲再多幾根。

上校停止了說話。

安折現在最大的心願是上校能像曾經的那個人偶一樣一言不能發。

他細白的手指搭在陸渢的胸口,想等陸渢解完釦子後去牽他的手。

然後就看見上校看着那裡,似乎也在思索什麼——而且是那種他思索正事時纔會有的神情。

幾秒後,陸渢道:“以前還是被你騙了。”

安折歪了歪腦袋。

“慢半拍,不知道猥褻罪是什麼,打月薪低於底線的黑工,”上校歷數這三件事,若有所思,“這不能用過於單純和智力有限來解釋。”

安折:“……”

他說:“你停下。”

但是顯然,上校的聽力是選擇性失常的。

“那天晚上也很反常,你邀請我住在房間。”

安折說:“是因爲你沒有地方去。”

“問題在於你要把自己的牙刷給我,你完全不懂得人類的社交禮儀。”

安折不說話,彷彿他的聽力也選擇性失常了。

“除非這是你在三層學到的拙劣的調情手段,但那天晚上你很乖。”上校道。

安折知道上校說的是審判日那天的晚上,他邀請這個人在自己房間睡了一夜。

他去抱陸渢,額頭貼着他的胸膛,那裡隔着一層衣料仍然有溫暖結實的觸感,耳邊能聽到沉穩的心跳。過往種種,像一場夢一樣。

安折設想了另一種可能。

“那,”安折說,“假如那時候……”

假如那時候真的陰差陽錯——

如果他真的是個地下三層的工作者,又或者他是個沒有主見的蘑菇,聽從了肖老闆的建議,用另一種方式來接近審判者——在那天晚上,會怎麼做?

別有用心的異種收留了無處可歸的審判者。

——在他們相識未深,甚至互相戒備的時候。

可又是在那樣一個被死亡、抗議與背棄充斥的時刻。

假如那時候的安折俯身去親吻陸渢的嘴脣,又或者對他解開上衣的鈕釦,他們會怎麼樣?

安折不知道。

他只知道時至今日,想起審判日那天晚上陸渢的背影,心臟還會劇烈地顫動,他看着那雙綠色的眼睛,彷彿重回到那一瞬間,血腥味的夜風呼嘯過城市。

於是那種神情又出現在他臉上。

安靜的,憂傷的神色。

神愛世人。

神不愛世人。

牀,書桌,這地方的擺設原本就像基地的制式房間,夜裡,房間暗下來。遙不可知之處傳來風聲,像極了那天的晚上。

那時的安折也是這樣,雪白柔軟的棉質睡衣,一張不諳世事的臉。

陸渢的手指按在他肩頭,視線彷彿實質,安折先是微微垂下眼睫,復又擡眼和他對視。睫毛輕輕顫了一下,像蝴蝶棲停時花葉細微的抖動。

陸渢久久凝視着他,像凝視雪原上的暮色。

直到這暮色降臨,安折俯身輕輕吻了一下他的脣角。

無聲地,他又去吻他的嘴脣。

往事明滅。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