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鋪離巡檢司衙門不遠,一個建在河邊的小院子,連廚房在內攏共只有六間房。鋪司兵也不多,包括王如海在內只有三個。
州衙如果有公文要送往海安,會交給州衙前的總鋪,總鋪的鋪司兵會趕緊送往城東的十里鋪,由十里鋪的鋪司兵送往城東二十里的軍鋪,再由軍鋪送往黃村,由黃村的鋪司兵送往姜堰,然後是馬溝、白米、曲塘再到海安。
如果是運司衙門或淮揚道衙門讓送往各鹽場或東臺、如皋等地的公文,在泰州地界上一樣這麼郵傳,公文到海安之後如果要往富安、安豐乃至東臺等地送,就送往東臺縣治下的驛鋪,往南則送往如皋的驛鋪,反之亦然。
王如海一年不曉得要送多少南來北往的公文,但很少會接待南來北往的官老爺,因爲再往南幾十裡便是如皋縣城,官老爺們只會經過海安,不會在海安這個窮山僻壤下榻停留。
張光成雖不是官老爺,但在王如海看來他比那些路過海安的官老爺更緊要。
把最好的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甚至把早就做好打算給兒子娶媳婦時用的新鋪蓋都拿了出來。早飯是讓他婆娘天沒亮就起來蒸的肉包子和熬得綢綢的大米粥,給張光成沏的是年前巡檢老爺送給他的茶,總之,把他能拿得出手的好東西全拿出來了。
也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張光成也比在泰州時大方,剛賞了王如海一百多文錢,這會兒正坐在房裡看着一錠錠潘二剛送來的銀子若有所思。
早上從胡家集趕來的老僕忍不住說:“二少爺,這事有些蹊蹺。”
“怎麼蹊蹺了?”
“您想想,安豐、富安、角斜和栟茶鹽課司的四位老爺來海安,不可能不曉得您在驛鋪,可他們明明曉得您在這兒,明明是來給您送銀子的,卻不來驛鋪,甚至都沒差家人來說一聲,反倒託韓老爺轉交,您不覺得蹊蹺嗎?”
“蹊蹺什麼?”張光成擡頭問。
老僕嘀咕道:“幾位大使老爺一定不止送了這點銀子。”
“疑神疑鬼!”張光成笑罵了一句,起身道:“還這點銀子,口氣倒不小。你也不想想,天底下哪有官老爺來見一介布衣的道理,幾位大使老爺不來一點也不蹊蹺,真要是來見我這個布衣那才蹊蹺呢。”
“二少爺,您要是查究鹽是從哪兒透漏的,他們能不來敢不來?”老僕不服氣地說。
“我爹抱病的事是欺上不瞞下,他們一定是曉得的,他們既然曉得又怎會擔心我查究鹽是從哪兒透漏的。就算擔心也只是富安鹽課司黃老爺會擔心,本就不關安豐、角斜和栟茶場的事,安豐、角斜和栟茶場的大使老爺又怎會擔心我會查究?”
“不擔心他們爲什麼送銀子?”
“可能是他們四場同氣連枝,都不想把事鬧大。我要是附近鹽場大使老爺,一樣不希望鄰居出事,不然朝廷究辦下來誰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張光成想了想,接着道:“何況韓老爺那個家人說得很清楚,這一千是我們的,韓老爺那邊也有一千兩。換言之,他們四家一家出了五百兩,用來結個善緣,買個心安。而且五百兩對他們那些鹽官而言,真是九牛一毛。”
“曉得,我等會兒就過去。”
“要不是我爹抱病,我豈能吃這個啞巴虧!”張光成嘀咕了一句,又吩咐道:“六伯,之前不是答應要分兩成功鹽給李秀才嗎。等海安這邊的事辦妥,你就讓李秀才找人去胡家集把他的那兩成功鹽運走。”
“二少爺,我是說他們會不會不止送了兩千兩?”
“六伯,你懷疑韓老爺私吞了人家送給咱們的銀子?”
“知人知面不知心,誰曉得他有沒有私吞。”
“你呀,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也不想想這是什麼銀子,韓老爺真要是想私吞,大可一兩也不跟咱們分,他不差人把銀子送來,我們哪裡會曉得啊。”
張光成想了想,接着道:“且不是韓老爺不會私吞,就算私吞了我們也要當着他沒私吞。”
“爲什麼?”
“事情辦到這一步,我們與韓老爺只能共進退,絕不能生嫌隙。”張光成摸摸鬍子,隨即話鋒一轉:“六伯,我答應過李秀才將那幫私梟拿下之後分他兩成公鹽,等海安這邊的事辦妥就讓他找人去胡家集把鹽運走。”
“真給,真分兩成給李秀才?”老僕大吃一驚。
“人無信則不立,我豈能做那出爾反爾之事,答應分兩成就給他兩成,而且這事要辦得風風光光,要讓胡家集乃至海安鎮上的百姓全曉李秀才立了大功,全曉得我張光成是個說話算數的人。”
“二少爺,那可是兩成,不是兩船!”
“我又不三歲小孩,兩成和兩船還能分不清?”張光成反問了一句,又笑看着他道:“該給人家多少就給人家多少,不能小家子氣。對了,這邊的事辦妥之後他就要跟我們回泰州,等到了泰州不能沒個住的地方,你趕緊讓人回去幫他在衙門附近租個院子,一定要以禮相待。”
“二少爺,他……”
“別他不他的,按我說的辦。”
……
與此同時,韓秀峰正在二堂左側的簽押房裡跟蘇覺明從泰州找來的兩個綠營兵說話。
“陸大明,你要是不回去會咋樣?”
“稟韓老爺,小的不回去也沒啥事,營裡的兄弟全在外面找營生,不然靠那點餉銀怎麼養家餬口。”
“你們全不在營裡,你們的營官不管?”
“他恨不得我們全滾蛋,人全走了他就不用給我們發餉。”
韓秀峰想想又問道:“要是上官去營裡點兵咋辦?”
提起這個陸大明忍不住笑道:“好辦,曉得上官要來,營官趕緊花錢去點僱人就是了。泰壩上有的是背鹽的苦力,只要捨得花錢,要多少兵就有多少兵。其實也花不了幾個錢,一是那些苦力好打發,二來也僱不了幾天,上官一走就讓他們滾蛋。”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誰也不曉得那些私梟會不會報復,而海安又是個連城牆都沒有的小鎮,巡檢司衙門倒是有院牆,不過院牆不僅不高而且不結實。要是那些私梟懷恨在心,悄悄摸到海安,靠餘有福和大頭領着那些皁隸弓兵真擋不住。
韓秀峰不想有命賺錢沒命花,本來只打算花點錢把眼前這兩個綠營兵的鳥槍買下來,沒想到他們不但敢賣槍,只要給得起銀子他們甚至敢當逃兵來賣命。
再想到重慶鎮的那些兵丁好像也全在外面討生活,挖泰州守備營兩個牆角應該沒啥事,不禁笑道:“既然不回去沒事,你們留在海安給本官效力,你們有兩杆鳥槍,前天夜裡從私梟手裡繳獲了四杆,回頭挑幾個老實可靠的弓兵,讓他們跟你們學咋放槍。”
“謝韓老爺賞飯吃,小的一定會把他們教會。”
“不但要教會他們放槍,還要教會他們咋打仗。”
“韓老爺放心,小的就是幹這個的,只要給小的一個月,保準能把他們練成能打仗的精兵!”
“好,就這麼定,你們也別再住外委署了,以後就住在衙門裡。”
跟眼前這位年輕的巡檢老爺幹真有錢賺,想到昨天剛領到的二十兩賞銀,粱六忍不住問:“韓老爺,您這兒還缺不缺人,要是缺人就讓我堂弟來,他不光會使鳥槍,還使得一手好刀,在營裡是出了名的能打,三五個人近不了他身。”
“你堂弟?”
“嗯,他今年二十六了都沒娶到婆娘,窮得只能去泰壩背鹽。韓老爺,您行行好,讓他來海安給您效力吧。”
韓秀峰權衡一番,擡頭道:“那就讓他來吧,不過他要是沒你說得這麼能打,到時候可別怪本官讓他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