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韓秀峰和韓宸忙着送家人走之時,陳有道的三兒子陳景俊因傷重不治撒手人寰。
在別人看來陳景俊罪有應得,死了活該。對陳有道而言卻是白髮人送黑髮人,他悲痛欲絕,看着陳景俊的屍體泣不成聲。
“陳院長,陳院長,人死不能復生,還是先找人來收斂,先讓景俊入土爲安吧。”
“爸,我扶你去房裡歇會,這兒有我呢,你就別管了。”
……
大兒子和學生紛紛相勸,陳有道緩過神,擦乾眼淚道:“此仇不報,勢不爲人!姓韓的,我陳有道跟你沒完!”
胡家莊的童生胡秉承忍不住提醒道:“陳院長,恕學生斗膽,俗話說民不與官鬥,姓韓的不但勢大還會收買人心,顧院長、王老爺和餘老爺全被他給收買了,我們鬥不過他,您還是別跟他鬥了。”
“他是勢大,但我就不信沒說理的地方!”
“陳院長,您就聽學生一句勸吧,我們真沒說理的地方,真鬥不過他。”
“怎麼就沒說理的地方?”陳有道咬牙切齒地問。
胡秉承無奈地說:“您又不是不曉得,他跟張二少爺好的穿一條褲子,不然也不會約好一起查緝私鹽。張老爺病得不能理事,州衙的大事小事全是張二少爺說了算,自古官官相護,您說張二少爺會幫我們還是會幫他?”
“秉承,你這話說得在理,不過景俊不能白死!”陳有道一連深吸了幾口氣,緊盯着陳景俊那已漸漸僵硬的屍體,恨恨地說:“景俊走了,張大老爺也活不了幾天。等張大老爺一死,泰州就輪不着他張光成一手遮天!”
“陳院長,您是說等新老爺到任再去泰州告?”
“新任大老爺要是也官官相護,我就去知府衙門擊鼓鳴冤。要是府臺大人也偏袒他,我就去道署、去江寧提告!”
“告狀容易,可是告他什麼?”
“一告他草菅人命,爲一己之私讓十幾個百姓丟了性命;二告他知法犯法,擅殺朝廷重犯!”陳有道面目猙獰,又緊攥着拳頭道:“荀六到底怎麼死的,哄哄那些無知百姓可以,想哄我沒門兒。吉家三丫頭的冤魂來索命,騙鬼啊!”
“陳院長,我曉得您咽不下這口氣,可告官真不是一件小事,口說無憑,不能沒有實據。”
“要實據還不容易,有錢能使鬼推磨,我就不信幫他弄死荀六的那兩個弓兵不喜歡銀子!”
陳有道鐵了心要爲陳景俊報仇,鐵了心要告巡檢老爺,胡秉承可不敢摻和,嘴上敷衍着,心裡卻在想要告你去告,我是不會在狀紙上署名,更不會跟你一道去泰州乃至揚州。
……
韓秀峰曉得陳景俊死了的消息已經是正月十五早上,剛剛過去的這一夜沒睡好,早上起來心裡一樣空蕩蕩的,潘二、餘有福、大頭、張士衡和蘇覺明昨夜全走了,現在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從來沒感覺過這麼孤獨。
王千步不曉得發生了啥事,盛好稀飯又端來一碟鹹菜,站在一邊好奇地問:“韓老爺,餘叔他們去哪兒了,今天回不回來吃中飯?”
“去揚州辦點事,今天肯定是回不來。”
“去揚州啊,這麼說明天也不一定回的來。”
“是啊,這兩天你只要做我一個人的飯。你去前院看看誰在,見誰在就讓誰去請顧院長、王監生和餘監生過來一趟,就說我有要事相商。”
“好的,您慢慢吃。”王千步突然覺得潘二他們全不在也挺好,雖然衙門裡有些冷清,但他不再只是一個燒飯的廚子,可以幫巡檢老爺跑腿傳話,而幫巡檢老爺跑腿傳話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的。
韓秀峰不曉得王千步到底是咋想的,一頓早飯吃得索然無味,放下碗筷走進簽押房翻看起堆在角落裡的舊公文。
之前曾無意中看到過一份那會兒沒用但現在卻有大用的,翻了半天總算找到了,正準備喊人打盆水來洗洗翻髒了的手,王監生興沖沖的趕到了,一進門就笑容滿面地拱手問:“韓老爺,是不是有事。說起來巧了,我一出門就遇上了王千步,他說您找我。”
“我讓他找個人去請的,沒想到他自個兒去了。”韓秀峰一邊招呼王監生坐,一邊嘆道:“王兄,早上聽王千步說陳景俊昨天夜裡死了。”
“實不相瞞,我正在去呢。”王監生撓撓頭,帶着幾分尷尬地解釋道:“陳景俊劣跡斑斑,死不足惜,但我跟他爸不管怎麼說也是十幾年的交情,不去看看不好。”
“就算沒交情也要去看看,畢竟鄉里鄉親的,王兄不必尷尬。”韓秀峰從櫃子裡取出六錠銀子,用一塊布包起來輕輕放到王監生面前:“王兄,你不是要去陳家嗎,這是陳景俊的撫卹銀子,勞煩你幫我帶去。”
“韓老爺放下,這銀子我一定帶到。”
“還有件事。”韓秀峰示意他坐下,接着道:“李秀才不是去了泰州嗎,衙門裡不能沒個熟悉本地情況的人幫忙,我想請你來幫幾天閒,不曉得王兄願不願意?”
真正的士紳是不願意做這種事的,甚至連鄉約、保正都不願意做。
王監生自視甚高,不想成爲走哪兒都被人瞧不起的胥吏,正不曉得該如何婉拒,韓秀峰又拿起一封舊公文,不緩不慢地說:“王兄有所不知,我們海安看似平安無事實則兇險無比。昨日剛收到可靠消息,前年在兩廣起事的太平賊匪不但竄入湖南,在湖南攻城略地,年前竟分水路兩路一鼓作氣攻陷了武昌、漢口和漢陽,湖北巡撫常大淳、提督雙福、總兵王錦繡、常祿、學政馮培元、布政使樑星源、按察使瑞元、道員王壽同、王東槐、林恩熙等大人舉家殉國!”
“啊,竟有這等事!”
“還有更可怕的,據我所知他們已於正月初一、初二放棄武昌,幾十萬兵馬正順流而下直取江寧,算算日子用不着等到月底就會兵臨江寧城下。江寧要是不保,揚州一樣會失陷。然後是泰州,再然後就輪到我們海安了。”
王監生不認爲韓秀峰會開這種玩笑,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
“秀峰身爲海安巡檢,自然不能棄海安百姓於不顧,打算援道光二十年例團練鄉勇。而團練鄉勇肯定離不開本地鄉紳,所以想請王兄襄助。”
“韓老爺,不是我不想出力,而是這鄉勇真不好練。”
“咋不好練?”韓秀峰低聲問。
王監生輕嘆口氣,苦着臉道:“道光二十年我才三四歲,記不得事,不過聽老人們說過那會兒是擔心洋人殺過來。淮揚道親臨泰州、東臺等地方部署海防事宜,深感兵力不足的,命各州縣和富安、角斜、安豐、栟茶等場編練鄉勇。
我們泰州是由州衙統一僱請習武教師,教鄉勇習放鳥槍,習練長矛短刀武藝。每日早晚操勞,不供給飯食,只免雜差。知州大老爺每隔十天查閱訓練情況,學得好的賞制錢一二百文。”
韓秀峰豈能不曉得他想說啥,低聲問:“操勞了幾天,不了了之了?”
王監生無奈地說:“那些鄉勇不是家裡有地就是幫人家種地,不種地婆娘娃喝西北風,哪有功夫每天去操勞?何況遠的遠、近的近,人根本會不齊,而且光操勞又不管飯,更別說糧餉了。誰也不願意,根本練不成。”
“這可是雜差,不來可不行!”韓秀峰想想又強調道:“王兄,這次跟道光二十年那次不一樣,太平賊匪攻城略地可不是開玩笑的,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我們不能不早做打算!”
“韓老爺,我曉得您是爲了本地百姓。要不這樣,不用各保甲出人,讓各保甲出點錢您看怎樣?”
“出錢有啥用?”
“韓老爺,那十六條船不是還沒租給那些潑皮嗎,太平賊匪眼看就要打過來,河上的買賣估計也不好做,乾脆把那些潑皮編練成鄉勇。讓各保甲按戶收點錢或糧管他們的飯,幫他們打造兵器,讓他們一心一意操勞。”
韓秀峰只要人,並不在乎那些人到底堪不堪用,越想越覺得王監生這個主意不錯,一錘定音地說:“就這麼辦!王兄,你先去陳家,去安慰下陳有道趕緊回來,等顧院長和餘兄到了我們再好好合計合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