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江蘇署理兩淮鹽運使是郭沛霖頭一次外放,他的家人郭通也是頭一次跟着他出京。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好不容易遇上幾個熟人別提有多高興,竟讓他弟弟郭俊先做一會兒門子,他則興高采烈地跟潘二和大頭去城外碼頭搬東西。
他不去不知道,一去頓時樂了。
他早聽說韓四爺不但把之前編練的那些鄉勇託付給了鹽知事張翊國,甚至把剿匪時繳獲的一千多兩銀子和剩下的八百多石米也給了張翊國。
結果所託非人,那些敢跟賊匪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悍勇連同之前繳獲和籌集的錢糧全被新任揚州知府搶走了,因爲這事老爺還大發過雷霆,沒曾想趕到碼頭一看韓四爺不但還有四十一個手下,而且個個有兵器,甚至有二十一竿洋槍!想到老爺現在最缺的就是人,他再也顧不上搬那些吃的用的,立馬飛奔回福建會館跟老爺稟報。
正爲手下無人可用犯愁的郭沛霖果然大喜,乾脆讓剛呈上履歷正準備稟報公務的泰州和通州分司稍候,跟着郭通再次走進韓秀峰歇息的廂房,一見面便問道:“志行,聽說你手下還有四十多個悍勇?”
韓秀峰愣了愣,連忙道:“郭大人,手下我倒是有四十幾個,不過算不上啥悍勇。”
“你留在城外的那些手下,有沒有跟你一道去過萬福橋?”
“去過,郭大人,您千萬別誤會,我真沒想過要留點多事之秋啥的,而是……”韓秀峰覺得這又不是啥見不得人的事,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如實道來。
郭沛霖越聽越高興,不禁坐下笑道:“他們知恩圖報,不爲功名利祿所惑,明曉得你要辭官還願追隨,甚至願背井離鄉跟你一道去四川,這可不只是悍勇,也是忠義之士!”
韓秀峰怎麼也沒想到郭沛霖對樑九和吉大吉二他們的評價如此之高,忍不住笑道:“郭大人,您也太擡舉他們了,他們就是想跟着我混口飯吃。”
“是不是擡舉放一邊,跟你說個正事。”郭沛霖輕嘆口氣,帶着幾分自嘲地說:“都說兩淮鹽運使是天下第一肥缺,可我郭沛霖是生不逢時,不但沒銀子手下還無人可用。堂堂的從三品還不如你這個從六品,志行,你說我這官做得窩不窩囊?”
韓秀峰猛然意識到郭沛霖爲何說這些,連忙道:“郭大人,您可不是生不逢時,您這是臨危受命!至於人,我的手下不就是您的手下嗎?您稍候,我這就讓長生把樑六和吉大吉二他們全叫來聽候您差遣。”
“讓他們全來我這兒聽用,你手下不就沒人了嗎?”
“我都要致仕回鄉了,要什麼手下,要那麼多人何用!”
“又說這些沒用的,重建鹽捕營的事張翊國難道沒跟你說?”郭沛霖既想要韓四那些手下,一樣想要韓四,起身拍拍他肩膀,輕描淡寫地說:“這樣吧,調二十個來運司當值,剩下的編入鹽捕營。人家那會兒要是留在萬福橋,現在就算做不上千總也能做個把總,可不能讓老實人吃虧。回頭你擬個名冊,我具折保舉。”
韓秀峰沒想到郭沛霖爲收服樑九他們竟下這麼大本錢,感嘆道:“郭大人,您這麼提攜他們,他們一定感恩涕零。”
“我不要他們感恩涕零,只要他們好好爲運司效力。”郭沛霖想了想又說道:“我跟前還缺兩個巡捕官,我看以前也在重慶會館幹過的那個……那個……”
“潘長生?”
“對,就是那個潘長生,我看他挺機靈的。他跟你一道來泰州也有一段時間了,不但機靈還熟悉地方,能不能割愛讓他來我這兒聽用?”
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給兩淮鹽運使這樣的從三品大員做負責傳宣等事的巡捕官也是一個肥差,韓秀峰雖然有些捨不得但不想耽誤潘二的前程,畢竟對潘二來說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連忙道:“郭大人,啥割不割愛的,您這是沒把我當自個兒人。”
“這麼說你答應了?”
“我是求之不得,郭大人,您這麼器重長生,真是長生的造化。”
郭沛霖滿意的點點頭,想想又說道:“傳宣的巡捕官有了,還差一個護衛的。要說合適,大頭那娃最合適,但我已經把長生要來了,不能再跟你要大頭。城外那些悍勇的人品到底咋樣你最清楚,你舉薦一個。”
“樑九吧,樑九不但有一身武藝,而且忠厚老實,讓他在您身邊當值,我就不用爲您的安危擔心了。”
站在角落的張翊國聽得目瞪口呆,他早曉得郭沛霖很器重韓秀峰,但怎麼也沒想到竟器重到如此地步。可以說這已經不是器重了,而是把韓秀峰當自個兒人,甚至把韓秀峰當成了他的子侄,不然絕不會連伺候在左右的巡捕官都讓韓秀峰的人充任。
守在門邊的郭通卻覺得沒啥,畢竟用誰都是用,爲啥不用知根知底的自己人,想到今後能跟潘二一道共事,他禁不住笑道:“老爺,長生在京城時就捐了官,只是沒去吏部投供。”
“志行,長生捐了官身?”郭沛霖下意識問。
“捐了,不但捐了官身,還捐了個監生的出身。”
“這就更好辦了,他之前捐的幾品。”
“跟我一樣,九品。”
“九品有點小,我的巡捕官怎麼也得從七品。郭通,等會兒帶長生去見倪先生,記得讓長生把部照和履歷帶上。”
“好的,小的等會兒就去。”
“志行,你剛纔說的那個樑九呢?”郭沛霖想想又問道。
“郭大人,說起來巧了,徐同知正月裡一來泰州就勸捐濟餉,朝廷又正好新開了捐納事例,正四品以下可兩折,我就幫樑九捐了個額外把總。”
保舉文武官員對韓秀峰和張翊國而言是天大的事,對臨危受命手下又正缺人的郭沛霖而言真是一件小事,輕描淡寫地說:“額外把總算哪門子官,他跟你一起守過萬福橋,有戰功,千總還差不多,而且得是經制內的千總。”
“郭大人,您這麼提攜他們,您真是他們的再生父母!”
“不說這些了,我接着去忙。你把他們全喊來,跟他們交代一下。”
“好的,您儘管去忙,他們的事交給我。”
……
恭送走郭沛霖,張翊國關上門驚歎道:“韓老爺,郭大人這是真沒把您當外人!”
“我本來就不是外人。”韓秀峰豈能不曉得張翊國此時此刻的心情,笑看着他道:“張兄,你一樣跟我一道守過萬福橋,一樣有戰功,郭大人賞罰分明,一樣會提攜你的。”
“提攜真不敢想,能不被究辦下官就謝天謝地了。”
“究辦,張兄何出此言?”
一提到這事張翊國就垂頭喪氣,癱坐在椅子上苦笑道:“長春橋潰敗,運河東岸潰敗,仙女廟潰敗,下官不但屢戰屢敗,還屢屢苟且偷生。要不是韓老爺您收留,讓下官跟您一道守萬福橋,分了點戰功,就算朝廷不究辦下官也沒臉苟活於世。”
“京裡的那些大人們是站着說話不腰疼!”韓秀峰拍拍桌子,義憤填膺地說:“只能打勝仗,不許打敗仗,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常勝將軍?張兄,我曉得你心裡不好受,但別忘了有句話叫公道自在人心!不管朝堂上的那些大人怎麼說,但至少揚州府的文武官員和士紳百姓對你只有敬佩,沒人覺得你貪生怕死。”
“真的?”張翊國將信將疑。
“這還能有假,不信你差家人去街上問問。”
“公道自在人心,公道自在人心……韓老爺,聽您這麼一說,下官還真問心無愧了!”
“你本就問心無愧,”韓秀峰拍拍他胳膊,接着道:“要不是曉得你並非貪生怕死之輩,郭大人能委以重任,讓你同我一道重建鹽捕營?其實受委屈的不只是你,要說憋屈,徐同知比你更憋屈,不光落下個貪生怕死的罵名,聽說還被人聯名參奏彈劾,可朝廷究辦他了嗎,沒有!”
“聽說是琦大人和雷大人保他的。”
“琦大人和雷大人爲啥保他,不就是因爲公道自在人心。”
張翊國沒想到韓秀峰會說徐瀛的好話,忍不住提醒道:“韓老爺,徐同知來拜見過郭大人,昨晚來的,您來那會兒他剛走。您是不是得罪過他,他跟郭大人說了您到任之後的好多事。”
韓秀峰撓撓頭,帶着幾分尷尬地苦笑道:“我曉得他來過,也曉得他不會說我啥好話。”
張翊國猶豫了一下,意味深長地說:“韓老爺,他倒沒跟郭大人說您什麼壞話,反而對您讚賞有加,說您公明廉潔,奉行勤謹,在海安巡檢任上既沒辦生辰,更沒搜刮百姓,而是體察民情,拜訪士紳,以紳勸民,團練鄉勇,捕盜賊,詰奸宄,察宿夜。說境內原本賊盜出沒,私梟橫行。現而今是單騎往來無寒暑,地方安堵,民安盜息……”
“咋聽着這麼耳熟呢,”韓秀峰想了想,隨即哭笑不得地說:“想起來了,這些話好像是我自個兒說的,沒想到他記得這麼清楚。他這是曉得我要辭官,不想就這麼讓我功成身退。”
“他剛正不阿,爲官清廉,我本來還挺敬仰的,沒想到他居然做出這等事!”張翊國頓了頓,又說道:“現在看來他是枉做小人了,他根本不曉得您跟郭大人是什麼關係,就算他不捧殺,郭大人也不會讓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