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日子,小伍子籌備的應該差不多了。
“日升昌”泰州分號開門大吉之日,便是可交寄京信乃至家信之時,韓秀峰沒再跟前幾天一樣去釣魚,一起牀便洗漱,洗完漱就磨墨揮毫,給遠在甘肅的段大章,在京城的黃鐘音、吉雲飛、敖彤臣、敖冊賢、何恆及溫掌櫃等同鄉回信。
今年殿試一放榜,朝廷就跟往年一樣六百里加急曉諭天下。
敖冊賢金榜題名,榮昌敖家如願以償的“一門三進士”的事韓秀峰早曉得了,只是之前揚州失陷,他忙成一團,外面亂成一團,既顧不上寫信祝賀,就算寫了也沒法兒交寄。結果敖家兄弟倒先託“日升昌”的小伍子捎來了兩封信,一封是報喜兼敘舊的,一封是請教爲官之道的。
再仔細看看黃鐘音、吉雲飛和何恆等人的書信,韓秀峰赫然發現在同鄉們心目中他已經不只是曾經的重慶會館首事,也是巴縣乃至重慶同鄉中爲數不多的外官,並且是前途無量的那種!
想到在京爲官的同鄉們過得清苦,韓秀峰意識到冰敬、炭敬不但不能少,能匯還得多匯點過去。正琢磨着現如今已是從五品的運副,應該給京裡的同鄉送多少冰敬合適,外面傳來李瘸子家二丫頭李翠花的聲音。
“韓老爺,韓老爺,吃早飯了!”
“來了。”
韓秀峰放下筆,走出廂房,只見李翠花一邊麻利地往八仙桌上擺放碗筷,一邊興奮地說:“韓老爺,顧院長給我這差事,讓我來伺候您,我爸我媽不曉得有多高興,還讓我給您煮了鹹鴨蛋!”
“這早飯是你燒的?”
“嗯,我早就來了,見您在忙就沒敢吱聲。”
“三姑呢?”韓秀峰下意識問。
“三姑不來了,韓老爺,您不曉得?”李翠花擔心韓老爺趕她走,捏着衣角一臉緊張。
韓秀峰正納悶餘三姑在這兒幹好好的,怎麼說不來就不來,蘇覺明和顧院長領着任雅恩父女走進院子。
“韓老爺,起這麼早?”
“這還早啊,顧院長,任院長,您二位這是……”韓秀峰放下筷子,笑看着跟在他們身後的任鈺問。
不等顧院長和任雅恩開口,蘇覺明就咧嘴笑道:“稟韓老爺,您昨天上午不是說三姑不能再從早忙到晚,不能再幹重活兒嗎,小的就做主請翠花來伺候您。想着您身邊還缺個斷文識字的先生,就託顧院長把任小姐也請來了。”
韓秀峰心想且不說餘三姑好像沒懷上,就算懷上任雅恩的娃,像她那樣的鄉下女人還不是照樣幹活,而且會一直幹到快生娃。不過提到任家丫頭,他下意識朝之前雖見過幾次,卻從未說過話的任鈺兒往去,只見任鈺兒怯生生地躲在她爹身後,顯得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還挎着一青布書包,不用問都曉得裡頭裝的是文房四寶。
再看看顧院長和任雅恩,一個笑而不語,一個一臉尷尬,韓秀峰猛然意識到這事沒那麼簡單,不動聲色地說:“我這兒是缺個斷文識字的先生,只不過……只不過……”
見蘇覺明一個勁兒使眼色,任雅恩強忍着憤怒拱手道:“韓老爺,小女雖是女兒身,但打小是當男孩兒養的。不敢說滿腹經綸,經史子集還是讀過一些的,字和文章也勉強拿得出手。”
“任院長,您誤會了,我沒瞧不起令千金的意思,而是……而是令千金正值妙齡,待字閨中,來我這兒做事恐怕不合適,搞不好會毀了令千金的名節,有損您的清譽。”
“韓老爺,這兒是海安,又不是泰州,更不是揚州,哪有那麼多男女之防。”蘇覺明又指指翠花,眉飛色舞地說:“要說待字閨中,翠花一樣沒出閣,她還不是一樣來伺候您!”
任家丫頭跟翠花這個村姑能一樣嗎?
韓秀峰越想越不對勁,正準備開口,曉得家裡沒什麼錢,擔心謀不上差事的任鈺兒竟忍不住道:“鈺兒謝韓老爺體諒,不過就像蘇大哥說的,這兒是海安又不是揚州,鈺兒都不怕,韓老爺您有什麼好怕的?”
“小女不懂規矩,讓韓老爺見笑了。”任雅恩意識到韓老爺真不曉得,真被矇在鼓裡,再想到韓老爺真要是讓鈺兒留下,那鈺兒這輩子就真得給人做小了,不但歉疚而且懊悔,下意識拉住鈺兒,一臉尷尬地說:“既然韓老爺覺得不合適,那我們先回去。”
“爹,來都來了,怎能說回去就回去!”任鈺兒看着李翠花那得意的樣子,再想到家裡是真缺錢,禁不住甩開她爹的手,款款走到韓秀峰跟前,微微一蹲,恭恭敬敬地道了個萬福,旋即從書包裡掏出一幅字:“這是鈺兒前幾天寫的,請韓老爺過目。”
不得不承認,她不但長得好看,字寫的也漂亮,而且帶着幾分靈氣。
“不錯,寫得真不錯,”韓秀峰由衷的讚了一句,旋即擡頭道:“鈺兒小姐,請稍候,我有點事先出去一趟,你的事回頭再說。”
“韓老爺……”
任鈺兒緊張的要死,等她再次擡起頭,韓秀峰已經走出了院子。蘇覺明楞了楞,急忙跟顧院長一道追了上去。任雅恩下意識想追,可追到門口又停住了腳步,回頭看着女兒欲言又止。
剛纔看着任鈺,韓秀峰腦子裡卻全是遠在老家的琴兒,心裡只有歉疚,哪裡會有其它想法,就這麼順着陸家巷一直走到中壩口,見年久失修的木橋頭沒啥人,才停住腳步回頭問:“覺明,到底怎麼回事?”
邀功的時候到了,蘇覺明獻寶似地說:“韓老爺,您來江蘇這麼久了,身邊都沒個人伺候,這跟打光棍有什麼兩樣?照理說這些事應該是潘二和大頭幫着張羅的,結果潘二攀上了郭大人的高枝兒,只曉得升官發財。大頭腦袋一個勁,只曉得吃飯睡覺。您身邊就剩我一個人,我再不幫着張羅誰幫着張羅。”
“這麼說全是你的主意。”韓秀峰不動聲色問。
“嗯,全是我的主意。”
韓秀峰再也忍不住了,擡起腿就猛踹了他一腳,蘇覺明猝不及防被踹翻在地。
“長本事了,竟敢自作主張,竟敢揹着本官以權壓人,強搶民女!”韓秀峰越想越火,邊接着踹邊怒罵道:“欺壓的還不是一般人,強搶的還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曉得任院長是啥出身嗎,人家不但是朝廷的貢生,也是候補儒學訓導!連學官都敢欺壓,連官小姐都敢強搶,你龜兒子是不是活膩了?”
“韓老爺,韓老爺,小的是心疼您,小的是替您着想!”
“心疼我,替我着想,你這分明是在害我!”見對岸來了幾個百姓,韓秀峰不想把事鬧大,立馬回頭道:“顧院長,秀峰馭下不嚴,讓您老見笑了。”
顧院長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正不知道該怎麼開口,韓秀峰又凝重地說:“對任院長而言,這簡直是奇恥大辱!顧院長,解鈴還須繫鈴人,勞煩您老走一趟,幫秀峰去跟任院長解釋解釋。等任院長氣消了,秀峰再備厚禮去賠罪。”
顧院長可不想自個兒打自個兒臉,遲疑了一下苦着臉道:“韓老爺,事情都已經到了這一步,依我之見不如將錯就錯。”
“這種事咋能將錯就錯?”
“韓老爺,您別急,容我說完。”
“好,您老先說。”
“韓老爺,其實這事真不像您想的那樣,算不上以權壓人,更談不上強搶民女。鈺兒那丫頭您剛纔也見過,她是真想來伺候您。至於任雅恩,您一樣不用擔心。別人不曉得我是曉得的,他心氣高着呢,來我海安執教實屬權宜之計。之所以讓鈺兒那丫頭來伺候您,是想着您能不能提攜提攜,幫他補個缺,謀個差事。”
“是啊韓老爺,真不是您想的那樣,這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蘇覺明爬起來說道,可能擔心又被踹,這次躲遠遠的。
“滾,你的事沒完呢,看我等會咋收拾你!”韓秀峰迴頭瞪了他一樣,旋即苦着臉道:“顧院長,任院長咋想是任院長的事,我不能就這麼將錯就錯。他的事我會放在心上,但他家千金不能留在我身邊,更不能毀了他家千金的名節。”
“韓老爺,覺明雖是自作主張,但他確實是在爲您着想,您身邊也確實缺個人伺候。”
“我身邊是缺人,但不缺女人!顧院長,您老有所不知,幾年前我韓秀峰不光家境貧寒,還欠下一筆鉅債。內人不但沒嫌棄,甚至把私房錢都要出來給我去京城投供,年前爲了幫我生娃更是差點連命都丟了,我又怎能做對不起她的事?”韓秀峰頓了頓,又用堅決的語氣說:“實不相瞞,早在離家時我就發過誓,就算將來真飛黃騰達了這輩子也不會納妾,一定要跟內人白頭偕老,相濡以沫。”
大清那麼多官老爺,又有幾個不納妾的?
顧院長沒想到韓秀峰竟如此專情,打心眼裡敬佩,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苦笑道:“韓老爺,鈺兒那丫頭來都來了,要是就這麼打發她回去,不光她有想法,連任雅恩都會有想法。要不將錯就錯,認她做義妹,讓她暫且留下。”
“義妹?”
“您剛纔又不是沒見識過,那丫頭也是個心高氣傲的主兒。要是就這麼讓她回去,她一定會以爲您嫌她的字不好,嫌她的文章做的不好,甚至會以爲您瞧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