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時僱的沙船雖是在通州登記註冊的,船主也是通州人,但船平時並不怎麼回通州。
之所以能在通州僱到,是因爲船在海上航行了一年多本就要修了,船主又在商船會館接到一單把通州產的棉花和土布運往山東,再從山東運豆貨來上海的買賣。乾脆讓船先去通州,畢竟在通州修要比在上海修便宜,並且修好之後就能運上貨去山東。而再有二三十天,貨主就能把棉花和土布採購齊,船老大要趕回通州把船修好,不可能在上海等。
正因爲如此,潘二讓一起來的二十多個老泰勇營兄弟在碼頭邊的客棧安頓下來,便同陸大明、樑六、陳虎一道進城。本打算先去商船會館問問,沒曾想走到城門口不但遇上幾十個鄉勇,而且發現衙門懸賞捕拿人犯的海捕文書竟貼了幾十張。
“哪來這麼多逃犯的,我在泰州那麼年,見着的懸賞告示加起來也沒這麼多!”陸大明覺得難以置信,禁不住朝坐在不遠處茶館裡喝茶抽大煙的鄉勇望去。
“潘掌櫃,我看揚州失陷前也沒這麼多逃犯。”樑六同樣覺得奇怪。
“上海是大碼頭,江洋大盜自然不會少。”潘二不想被門卒和那些鄉勇誤以爲是逃犯,領着三人接着往城裡走。
城裡比城外還要繁榮,到處是商鋪,街上全是人,不過聽口音大多是福建和廣東一帶的。
陳虎不識字,見前頭又有個大宅院,又有不少穿着號衣的漢子行色匆匆進進出出,好奇地問:“潘掌櫃,這又是什麼衙門,上海哪來這麼多衙門的?”
潘二擡頭看了看,回頭笑道:“這不是衙門,這是福建會館,剛纔那幾個大門臉兒一樣不是衙門,一樣全是會館。”
“會館?”
“就是外地商人在這兒落腳的地方,上海不愧是大碼頭,連會館都比泰州多,比我們巴縣老家也多。不過跟京城是沒法兒比的,京城的會館那才叫個多呢。”
“有沒有您老家的會館?”陸大明忍不住問。
“這我哪兒曉得。”
“要不要找個人問問?”
出來這麼久,潘二有些想家了,不禁笑道:“問問也行。”
韓老爺人是很好,可韓老爺辦完差事就要從上海回四川老家,陸大明吃一塹長一智,不敢再跟之前那樣相信外人,打定主意今後就跟着潘二混,停住腳步環顧了四周,見前面弄口有個算命的,立馬跑過去掏出幾個銅板,幫潘二打聽起來。
算命先生接過銅板,擡頭看着他們四人,用帶着浙江口音的官話喃喃地說:“幾位客官,城裡城外的會館是不少,光我知道的就有三山會館、楚北會館、商船會館、湖州會館、江西會館、浙嚴會館、福建會館、興安泉漳會館、廣東嘉應州公所……唯獨沒聽說過四川會館,別說沒聽說過,連四川人都沒見着幾個。”
四川人不太願意出遠門,上海沒四川會館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潘二拱手笑道:“我們就是隨便問問,謝了。”
“這位客官,我看你印堂發黑……”
“今天沒空請您看相,這印堂就讓它先黑着吧,等忙完眼前事再來請您算算。”這樣的江湖騙子潘二在京城見多了,不等算命先生說完就領着陸大明等人接着往前走。
沿途問了幾次路,剛搞清楚去商船會館應該怎麼走,前面突然傳來一陣驚叫,緊接着整條街上的人都紛紛躲避。
潘二不想惹事,剛把陸大明三人拉進左邊的茶館,就見十幾個被打鼻青臉腫的鄉勇往這邊逃,而持着砍刀和棍棒追打他們的那些人居然也是穿着號衣的鄉勇,一邊追打着一邊用怒罵,全是南方口音,一句聽不懂。
茶館夥計擔心被殃及池魚,一邊忙不迭上門板,一邊急切地說:“勞駕幾位客官讓讓。”
“哦,不好意思。”潘二不敢再看熱鬧,回頭看看發現正好有一張空桌,乾脆走過去坐了下來。
在茶館裡躲避的有不少像他們這樣的外地人,紛紛跟掌櫃和鄰桌的茶客打探究竟怎麼回事。
“這事說來話長。”一個本地的老學究放下茶碗,憂心忡忡地說:“二月裡,長毛不是佔了江寧嗎,上海的兵全被調去打長毛了,‘爽官’既擔心長毛來犯,又擔心宵小犯上作亂,情急之下就招募鄉勇,舉辦團練。”
“可鄉勇怎麼會跟鄉勇打起來了,光天化日之下聚衆械鬥,還有沒有王法?”一個聽口音像是山東一帶的商人問。
“這鄉勇不應該是本鄉本土的青壯嗎,可‘爽官’倒好,他自個兒是廣東人,就只相信廣東人,不但挑選了四五百個廣東流民做親兵,還命廣東嘉應州公所董事李紹熙團練廣東人,命興安泉漳會館董事李仙雲團練福建的腳伕和船工。”
老學究敲敲桌子,又痛心疾首地說:“我們本地士紳不止一次去道署進言,招募外地人真不如招募本地人,外地人不光不堪大用,反而會惹是生非。本地人守家在地,保境安民必定盡心竭力,可人家聽不進去,就相信他那些同鄉。”
“福建和廣東民風彪悍,違法亂紀,胡作非爲;浙江人詭計多端,江北人膽小怕事,仔細想想還是我們本地人可靠。”一個本地的茶客深以爲然。
“您老還沒說外頭那些鄉勇是怎麼打起來的?”潘二忍不住問。
“長毛不是沒來犯上海嗎,朝廷擔心各地負擔不起鄉勇的糧餉,下令裁撤團練,遣散鄉勇。你們想想,那些廣東人和福建人好不容易過上什麼也不用幹就有飯吃,有錢拿的好日子,誰願意再去吃苦?雖說裁撤了,可一個個還穿着號衣,三天兩頭聚衆械鬥,因爲屁大的事都能打一架。”
“衙門不管嗎?”
“剛纔不是說過嗎,連‘爽官’的親兵都是廣東人,縣衙的那些沒遣散的鄉勇都是福建人,那些當差的本來就跟外面這些是一夥兒的,他們不跟着一起打就算不錯了,還能指望他們會去管?”
老學究回頭看看四周,又神神叨叨地說:“這些個外地人不是會黨的會衆,就是幫派的會衆。明面上聽‘爽官’和縣太爺的,其實暗地裡只聽各自會館董事的。他們械鬥也不是因爲別的,全是因爲搶地盤,搶買賣,搶營生。”
潘二沒想到上海會亂成這樣,想想又問道:“老先生,您剛纔說‘爽官’,這‘爽官’又是誰?”
不等老學究開口,一個商人就帶着幾分不屑地說:“就是現而今的蘇鬆太兵備道兼江海關監督吳健彰吳道臺。”
“吳道臺怎麼就成爽官了?”潘二追問道。
“這位老弟應該是剛來上海的吧。”
“正是。”
“這就難怪了,我們這位吳道臺是廣東人,早年家境貧寒,以販雞爲生,加之小名阿爽,廣東人不是喜歡給人取花名嗎,就得了個‘賣雞爽’的諢名。後來他跟洋人做買賣,又去洋行做夥計,乖巧勤快,八面玲瓏,善揣摸洋人心意,甚至學會說洋人的話,深得洋人器重,這買賣就越做越大,成了大商人。”
潘二心想難怪這些人敢大庭廣衆之下議論道臺,原來那位吳道臺不是科舉入仕的官老爺,而是個靠巴結洋人發家的商賈,禁不住問:“那他是怎麼做上的官的?”
“花錢捐的唄,不花錢他哪做得上這官。只不過現而今買賣雖不做了,但官卻做大了,沒人再敢當面喊他‘賣雞爽’,連洋人都改稱他‘爽官’。”
上海縣在蘇鬆太道治下,道署和縣衙同城,換言之,上海的大事小事全由靠巴結洋人發家的“賣雞爽”說了算!潘二意識到上海爲何這麼亂了,因爲攤上個只會巴結洋人的官老爺,正不曉得該說點什麼好,外面又傳來喊打喊殺聲。
夥計透過門板縫隙看了看,隨即回頭道:“縣衙出兵了,這架應該打不了多久,各位客官再喝點茶就能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