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不是吳健彰故意走漏的消息,本地士紳一聽說韓秀峰要回京,便連夜趕製了兩頂萬民傘。等韓秀峰帶着家人趕到碼頭時,不但本地有頭有臉的士紳幾乎全來了,連附近的百姓都聞訊而至。
“商船大王”鬱泰豐等士紳捧着萬民傘懇請韓秀峰賞收,百姓們擠不上前只能在後頭跪謝“韓青天”、“青天大老爺”……做官能做成這樣的,雖算不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但也實屬鳳毛麟角。
韓秀峰感動感激,急忙躬身給上海的父老作揖,沒想到剛作完揖幾位德高望重的老鄉紳竟俯身脫他的棉鞋,脫下之後高舉過頭,頓時引來一陣陣歡呼。這是盼他留官不去的意思,韓秀峰也不曉得是吳健彰特意安排的,還是父老鄉親發自肺腑的,但都已經到了這份上只能硬着頭皮受此大禮。
消息傳到城北的蘇鬆太道臨時衙署,楊能格氣得臉色鐵青,前來稟報關務的藍尉雯心裡則酸溜溜的,暗想同樣是捐納出身,差事同樣辦砸了,姓韓的憑什麼能贏得這麼好的官聲。
許乃釗聽到這消息不但笑了,並且當即決定不再去巡視各營,而是叫上吳煦和孫豐一道去巡視城西、城北的各粥場,巡視完粥場又去巡視賑濟局幫無家可歸的百姓們搭的幾處窩棚。
就在百姓們送走“韓青天”,又開始千恩萬謝巡撫大人時,樑六率七十多個老泰勇營的弟兄火急火燎往回趕。
他們乘坐的一樣是洋人的“爭氣船”,一樣是吳健彰幫着僱的,船上不但有他們在上海採買的年貨,還有吳健彰受韓秀峰之託幫着採買的第一批洋槍和火藥。吳健彰的幕友黃芸生甚至不打算在上海過年,竟跟他們一道去揚州。
“爭氣船”航行的遠比沙船快,只用了兩天半就趕到了揚州城東的碼頭。
突然來了一艘洋人的船,駐守城外的兵勇嚇壞了,直到樑六等人擡着箱子上岸,兵勇們纔鬆下口氣。
兩淮鹽運司衙門和淮揚道衙門雖沒回揚州,但郭沛霖已率鹽捕營和廟灣營進駐了揚州,全權負責善後事宜。
與其說是善後,不如說要重建。
曾經繁榮富庶的揚州城現而今是十室九空,變成了一片殘垣斷壁,城裡城外全是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乞丐,隨處可見餓死、凍死或病死的百姓屍體。
樑六等人看得暗暗心驚,直到帶路的鹽捕營兄弟停住腳步說到了,他才發現曾經的兩淮鹽運司衙門居然還在,並沒有被戰火摧毀。
“老六,你咋回來了!”潘二接到通報,急匆匆走出來問。
“稟潘老爺,是四爺讓我們回來的,郭大人呢,郭大人在不在?”
“正在見甘泉知縣,先進來吧,進來再說。”
……
郭沛霖聽說樑六回來了,同樣大吃一驚,三言兩語打發走甘泉知縣,便把樑六喊到大堂,問起上海那麼的情況。
他怎麼也沒想到韓四竟會被降一級調任永定河北岸同知,更沒想到韓四就算回京也沒忘辦槍的事,看完韓四讓樑六捎回的信便召見吳健彰的幕友黃芸生,簡單問了幾句上海的戰局和吳健彰現而今的處境以示重視,便讓樑九帶人去驗槍,等完再給黃芸生結槍款。
韓四有驚無險地過了這一關,不像張翊國差點被髮配新疆效力,潘二自然高興,但嘴上還是嘀咕道:“四哥也真是的,大過年的回京早一天晚一天又有啥事?就算走海路也可以在角斜上岸,再急也不差這三五天!”
韓四就這麼走了,郭沛霖同樣有些遺憾,又看了看韓四讓樑六捎來的信,擡頭道:“沒想到許乃釗竟會爲了他求彭大人,彭大人這時候讓他去署理永定河北岸同知,十有八九是讓他去領兵,不然大過年的決不會讓他即刻回京領憑。”
潘二禁不住笑道:“郭大人,這麼說您那封請罪折沒白上!”
“有沒有白上不知道,反正皇上沒怪罪我保舉錯了人。”想到樑六等鄉勇明明可以在上海跟着那個姓周的縣丞設卡抽釐,吃香的喝辣的,卻沒忘提攜之恩一個不少的全回來效力了,郭沛霖感慨萬千,沉默了片刻突然道:“長生,你準備準備,等過完年也回趟京。”
“郭大人,我回京做啥?揚州這邊一大堆事,再說長毛並沒有退回江寧,他們還盤踞在瓜洲,我走了您咋辦!”
“我身邊是缺人,但讓你去京城自然有讓你去道理。”
“郭大人……”
“聽我說完,”郭沛霖笑看着他,耐心地解釋道:“長生,你雖然捐了個官身,但不去吏部註冊終究算不上官。現在空出那麼多缺,正好是個機會,與其保舉別人不如保舉你。”
“郭大人,您打算保舉我,打算讓我去吏部領憑?”潘二下意識問。
“角斜場雖小,但鹽幫營的兵勇大多來自角斜場,而且角斜緊挨着海安,所以角斜場鹽課司大使讓別人去做我不太放心,只有你去我才能放心。”郭沛霖笑了笑,接着道:“保舉歸保舉,但能不能順順利利領到官憑卻不是件容易事,吏部的那些筆帖式和胥吏難纏的很。志行正好回京了,有他在你的事應該好辦一些。”
潘二豈能不曉得郭沛霖的良苦用心,畢竟不到吏部註冊就算捐了頂帶也算不上官,只能這麼名不正言不順地效力,卻不能跟那些分發到江蘇的候補官一樣被差委試用。更何況保舉的是角斜場鹽課司大使,那是跟縣太爺差不多的正印官!
正不知道該如何感謝,郭沛霖接着道:“樑六他們連設卡抽釐的差事都不要趕回來效力,大過年的不能不讓他們回去跟家人團聚,你等會兒跟他們一道回海安。”
“去海安做啥?”
“去問問王千里、餘青槐和李致庸願不願出仕爲官,他們要是願意,就讓他們準備準備,等過完年就跟你一道去京城投供。不過他們跟你不一樣,他們全是江蘇人,究竟能補個什麼缺,究竟會被分發到哪個省我也不知道。”
“如果投供之後要等吏部月選,我估摸着他們不會去。”
“他們立過戰功,他們的頂帶是皇上欽賜的,再說朝廷正值用人之際。只要他們願意去吏部投供,應該不用跟別的候補候選官員那樣等。”
“遇缺即補,儘先補用?”
“想遇缺即補、儘先補用倒沒那麼容易,但志行要是能幫着想想辦法,不用等那麼久直接分發各省也不是難事。”
想到官員揀選任用也揀選任用的規矩,潘二禁不住問:“郭大人,我四哥能有什麼辦法?”
郭沛霖指指桌上的書信,篤定地說:“他以前沒辦法不等於現在沒辦法,你也不想想他馬上要做的永定河北岸同知這差事是誰提攜的。彭大人一定會召見他,他那麼精明的一個人,豈能不明白這意味着什麼。總之,今後要是遇上什麼事,說不定連我都要請他幫着在彭大人跟前美言幾句。”
潘二這才意識到韓四竟因禍得福攀上了軍機大臣的高枝,禁不住笑道:“郭大人,聽您這一說我發現還真是,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我得好好勸勸王千里他們。”
“他們要是全去京城投供,我還真有些捨不得,不過既然有這機會就得成全,不能讓人家白爲我運司效力。”
“郭大人,要是那些大人都跟您一樣重情重義體恤下屬,官紳真能一心,將士誰不會用命,長毛何愁不平!”
“好啦好啦,怎麼連你都學會阿諛奉承了,趕緊收拾行李跟樑六他們一道回海安。等等,去錢先生那兒領四百貫錢,給從上海回來的弟兄發點賞錢,他們回去過年,不能不給婆娘娃買點東西。”
“郭大人,您真體恤下屬。不過您是沒瞧見,他們大包小包的帶回來好多東西,還給您準備了好幾擔年貨,一看就曉得在上海沒少賺!”
“一碼歸一碼,那是他們自個兒賺的,這是我賞的,趕緊去辦吧。”
“遵命,”潘二躬身行了一禮,走到大堂外又轉身回來了,竟提起衣角跪下磕頭,邊磕邊說道:“郭大人,海安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這年我是趕不上回來過了。只能先給您幾個頭,先給您拜個早年,祝您……”
郭沛霖沒想到他竟會來這一出,禁不住笑罵道:“長生啊長生,你是越來越像志行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郭大人,我……”
“好啦好啦,也祝你官運亨通,萬事如意。”
潘二咧嘴一笑,爬起身道:“謝郭大人吉言,謝郭大人提攜!”
郭沛霖揮揮手,正準備讓他混蛋,郭通走進大堂道:“老爺,張翊國張老爺求見。”
“有請。”
“遵命。”
張翊國只曉得包括郭沛霖在內的三位大員聯名上摺子保他,並不知道皇上的諭旨早上剛到,忐忑不安地跟着郭通走進大堂,一見着郭沛霖就躬身道:“下官拜見大人。”
“坐下說話。”郭沛霖很清楚他這一個多月沒過好,曉得他心裡有怨氣,開門見山地說:“張老弟,你的事總算有了結果。諭旨早上剛到,不用去新疆效力,只是正五品的頂帶還是沒能保住,只能委屈你接着做我運司的候補鹽知事。”
張翊國不怕死,但打心眼裡不想去新疆,因爲死在揚州不管別人怎麼說那也是馬革裹屍。可如果病死在去新疆的路上,或老死在新疆,那就什麼都不是。一聽說不用去新疆,頓時熱淚盈眶,拱着手不曉得該如何感謝。
郭沛霖能理解他的心情,起身繞過公案,坐到他身邊:“公道自在人心,你張翊國究竟是不是貪生怕死之輩,揚州的文武官員和士紳百姓心裡跟明鏡似的。做官做到這份上,此身無憾矣,受點委屈又有何妨!”
“稟郭大人,下官不委屈。”
“實心爲朝廷效力,卻被罷官奪職,甚至差點被髮新疆,又怎會不委屈。不過你現在是我運司的官員,而我郭沛霖也不是琦善,就算委屈也委屈不了你多久。從現在開始你便是我鹽捕營的營官,長毛還盤踞在瓜洲,有的是建功立業的機會,只要打一兩場勝仗,何愁不能官復原職!”
張翊國沒想到轉了一大圈又回到運司效力,又做回了候補鹽知事,但想到雖然只是候補鹽知事卻能領一營兵,急忙起身道:“士爲知己者死,下官願爲郭大人效力,就算赴湯蹈火也萬死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