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官員在京城,一個比一個低調,許多文官連轎子也不坐,不管去哪兒要麼僱車要麼乾脆步行。但一出京城,卻變得一個比一個威風,要是出行沒儀仗真會被人笑話。
韓秀峰出行是既不乘轎也沒人在前頭敲鑼打鼓清道,甚至連舉肅靜迴避牌和打傘的人都沒有。曉得內情的知道他是官,不曉得內情的真以爲這是一支商隊呢。
崔浩覺得有些奇怪,見隨着馬車顛簸靠在車廂壁上搖搖晃晃的王千里若無其事,也不好開口問,只能小心翼翼地找話說。
“東翁,學生昨天下午留意打聽了一下,原來永定河道是個大衙門!”
“是嗎,究竟有多大?”韓秀峰睜開雙眼問。
崔浩如數家珍地說:“據說道署設吏、戶、禮、兵、刑、庫、工案、工算、兵算和承發十房,每房設典使兩人,領工食銀的書吏更多,連同兩個巡捕官和皁、快兩班衙役,整個河道衙門光領朝廷官俸和工食銀的就多達近兩百人。”
“近兩百人也不算多,畢竟那是道署。”韓秀峰笑道。
崔浩連忙道:“東翁,學生說的只是道署,並沒把道署轄下的那五個大衙門算進去。”
“哪五個大衙門?”
“石景山廳、北岸廳、南岸廳、三角澱廳和都司署。”看着韓秀峰若有所思的樣子,崔浩眉飛色舞地說:“永定河流經順天府的十幾個州縣,要是沿河兩岸的州縣全歸河道衙門管轄,那順天府就沒幾個州縣了!加之那些州縣的賦稅錢糧和刑名詞訟,又要按例歸順天府分設的南路廳、西路廳管,爲避免權責不清,朝廷便將沿河兩岸劃歸河道管轄。”
“那又怎樣?”韓秀峰好奇地問。
“所以石景山廳同知、北岸同知、三角澱廳通判和東翁您都有屬官,其中石景山廳同知屬下有一個巡檢和一個外委,巡檢專責掌管石景山廳所轄河段兩岸的治安,外委分防石景山河段兩岸的汛地。賦稅錢糧和刑名詞訟跟地方上的州縣一樣,統歸正印官也就是石景山同知老爺管。”
“北岸廳和南岸廳呢?”王千里也忍不住問道。
“北岸廳所轄河段兩岸的軍民和田地一樣歸北岸廳同知老爺管,管的地方雖跟石景山同知老爺差不多大,但不像石景山廳同知老爺所轄的全是山地,不但所轄的田地多,而且轄下的軍民也多。”
崔浩頓了頓,接着道:“所以北岸廳同知老爺有涿州通判、霸州通判,武清縣北上汛主薄、武清縣北中汛主薄、良鄉縣丞、固安縣丞和子牙河巡檢七個屬官。北岸廳所轄河段離道署近,兩岸汛地統歸北岸守備分防,不像石景山廳還要專設一個外委。”
韓秀峰反應過來,不禁笑問道:“這麼說是把沿河兩岸的那些村莊和軍民人等,從順天府各州縣劃歸河道衙門治下。涿州通判也好,霸州通判也罷,包括武清縣主薄和固安縣丞,其實跟涿州、霸州、武清、固安沒任何關係,其實全是河道衙門的官員。”
“正是。”
“北岸廳管得地方真不小,不然用不着那麼多屬官,南岸廳呢?”
“據學生所知,以前有霸州州同、涿州州判和宛平、良鄉、固安三縣縣丞五個屬官,不過前些天聽彭大人說,南岸地方上的事好像不用您管,南岸廳以前的屬官今後估計得全聽北岸廳同知石老爺的。”
想到眼前這位年輕東家同樣是同知老爺,卻不能跟前任一樣做一個不是正堂的正印官,生怕東家不高興,崔浩又連忙解釋道:“彭大人說這麼安排既是讓您好一心一意練兵,也是爲了治河。”
“爲了治河,這話從何說起?”韓秀峰緊盯着他問。
“東翁有所不知,石老爺早曉得要調任永定河北岸同知,進京領憑前專程帶着家人沿河勘察過,從北往南、由西往東,整整走了一個多月,一邊實地勘察一邊查閱縣誌河志,一到京城就上一道《預籌河患疏》,彭大人大加讚賞,據說連皇上都說石老爺是個會治水的能吏。”
“是嗎,我還是頭一次聽說!”
“學生覺得這道奏疏可能對東翁有用,所以就謄抄了一份。”崔浩從包裹裡取出在彭蘊章家謄抄的奏疏,獻寶似的呈給韓秀峰。
“德忠兄,讓你費心了,我先看看。”
“東翁這是哪裡話,這本就是學生的份內之事。”
看着崔浩得意的樣子,王千里心想這道奏疏十有八九是彭大人讓他謄抄的,畢竟打發他來韓老爺這兒混飯吃,不能沒點見面禮。不過想到那個最遲明天便能見着的石老爺,王千里對崔浩謄抄的奏疏突然有些好奇,禁不住湊過去跟韓秀峰一道看了起來。
伏察永定河之爲患,前因只修堤防而不深加疏浚,河身日高,致成建瓴之勢,此所以爲患者一也。又各汛官希圖開拔工料,故作險工,築堤加埽,由南挑而之北,則北成險工;由北挑而之南,則南又成險工。久之,水勢既成,人力不能堵御。自盧溝橋下直至下口,盡作之字拐。處處皆成險工,處處皆虞潰決,此所以爲患二也……
不看不知道,一看打心眼裡敬佩,再想到崔浩剛纔說的那番話,王千里不禁喃喃地說:“由南挑而之北,則北成險工;由北挑而之南,則南又成險工!四爺,石老爺所言極是,朝廷早該命一人負責各河段兩岸防洪防澇之事,要是再跟之前那樣各自爲政,南岸只管南岸,北岸只管北岸,這河怎麼治!”
“是啊,幸虧有石老爺,幸虧彭大人讓石老爺連同南岸一道管,不然這河我還真不會直,就算使盡渾身解數也不一定能治好。”
崔浩不曉得韓秀峰跟石贊清認得,更不曉得韓秀峰跟石贊清還有些淵源,見韓秀峰竟尊稱同爲同知的石贊清爲石老爺,一時間竟愣住了。
……
與此同時,剛巡河回來的永定河北岸同知石贊清,正坐在道署二堂左側的花廳內,跟道臺吳廷棟商量治河之事。
“第四十八號尾至五十三號頭,片石大堤坍塌,長七十五丈,頂寬五尺,底寬八尺,高二丈;第六十七號尾至七十二號頭,土堤坍塌,長八十九丈,頂寬達九尺,底寬一十七尺……這天氣是越來越暖和,上游積雪日漸消融,再不趕緊修繕加固,後果不堪設想!”
“次臬兄,你有沒有命人估算過,修繕這幾段坍塌的大堤,需招募多少青壯,耗費多少錢糧?”
石贊清放下小冊子道:“我剛從河上回來,還沒來得及估算。”
吳廷棟下意識看了一眼他的雙腿上的泥巴,連忙拱手道:“讓次臬兄受累了,先用茶,修繕大堤所需讓工算房去算。”
“食君之祿,分君之憂,談不上受累。”石贊清朝京城方向拱拱手,隨即話鋒一轉:“彥甫兄,算算日子,新任南岸同知也該到任了,你有沒有新任南岸同知的消息?”
提起這個吳廷棟就是一肚子鬱悶,示意長隨把石贊清帶來的小冊子趕緊送工算房去,然後放下茶杯苦笑道:“消息倒是有,不過這件事卻有些事與願違。”
“事與願違。”
“實不相瞞,我之所以奏請整飭河營,既是爲防範長毛也是爲治河,畢竟河營荒廢已久,別說上陣打仗,甚至連築堤疏浚也幹不了。要是能把河營整飭一番,手下有一千五百多兵,你我還用爲修繕大堤的人手從哪兒招募犯愁嗎?”
石贊清意識到眼前這位壓根兒沒打算把河營整飭成能上陣打仗的精兵,只是想以整飭河營防範長毛爲由收拾下那些吃空餉的丘八,等把那些丘八趕走了便能把朝廷撥付給河營的糧餉用來招募青壯修繕大堤。
想到朝廷竟他奏請的事當真了,竟派段大章的內侄韓四來練兵,石贊清不動聲色地問:“彥甫兄,這跟新任南岸同知又有何關係?”
“朝廷讓你兼管南北兩岸廳所轄河段的河務,南岸同知到任之後不就沒事幹了嗎,所以朝廷命新任南岸同知來統領河營,甚至寄予厚望,指望他把河營練成之後拱衛京畿。”
“這麼說河營不再築堤疏浚,就算南北岸被淹成一片汪洋也與河營無干?”
“朝廷不但不讓河營再築堤疏浚,還命我道署在半年內協濟河營米麪兩千擔,銀八千兩!”
“河營不是有糧餉嗎,爲何要道署協濟?”
“朝廷撥的那點糧餉夠幹什麼,何況河營荒廢已久,刀槍早就鏽成廢鐵了,不但要添置號帽號褂,要打造刀槍等兵器,朝廷還讓購戰馬一百匹、打造鳥槍一百杆、擡槍五十杆、鑄劈山炮三十尊!”吳廷棟頓了頓,又無奈地說:“不但我道署要協濟,順天府一樣得協濟。次臬兄,我道署的家底兒別人不曉得你是曉得的,凌汛將至,處處要用錢糧,讓我從哪兒給他騰挪那麼多錢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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