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祖家場,趕到守備署大堂,吉二從村裡請來的兩個老人專門幫着操辦白事的老人,正忙着幫張慶餘的遺體刮臉、擦身子、梳辮子、穿衣裳……吉大找來的六個木匠正在院子裡做棺材,王河東等兄弟蹲在門口燒紙。
韓秀峰站在邊上看了一會兒,正準備問問和尚道士咋還沒請到,陳虎和李興生捧着一包裹從外面走了進來。
“稟四爺,這些全是慶餘的東西。”
“有啥?”
陳虎走到公案邊打開包裹,取出一沉甸甸的錢袋道:“就百十來銀子、一千多文錢和幾身衣裳。再就是墊在他身底下的被褥,不過等棺材做好了收斂時褥子在要墊在他身子下面,被子要蓋在他身上,所以不能算。”
他們跟張慶餘是過命的交情,韓秀峰不認爲他們會貪張慶餘的東西,接過錢袋掂了掂,回頭問:“席兄,像張把總這樣的武官,按例親屬能領到多少撫卹銀子?”
席伊炳楞了楞,連忙拱手道:“稟韓老爺,張把總屬病故並非陣亡,按《戶部軍需則例》,家屬可領恤銀三十兩。”
“才這麼點?”
“韓老爺,病故跟陣亡不好比。”
“就三十兩撫卹銀子,沒別的了?”韓秀峰追問道。
“有。”席伊炳想了想,接着道:“按例可發二兩官銀操辦葬喪之事,再就是張把總所遺眷屬如無依靠,可領張把總生前半俸,直至成年。如有子弟殘疾不能謀生自立的,可稟報總督、巡撫查明,保留張把總生前的半俸以資贍養。”
不等韓秀峰開口,陳虎就急切地說:“四爺,慶餘有個弟弟。”
“他弟弟多大,叫啥名兒?”
“叫慶富,多大年紀我記不得,反正沒滿十六。”
韓秀峰又回頭問道:“席兄,你有沒有查閱張把總的履歷?”
“稟韓老爺,下官翻過名冊,也查閱過履歷。正如陳千總所說,張把總有一個弟弟,今年十四歲。”
“擬份公文,報道署。”
“遵命。”
席伊炳剛躬身領命,陳虎又小心翼翼地說:“四爺,卑職跟席老爺打聽過,曉得只有二兩燒埋銀子,這喪事要是辦簡單點,二兩也勉強夠。可人活一世,不能就這麼簡簡單單,所以我們幾個打算湊點錢,多請些和尚道士來,好好超度一下。”
生怕韓秀峰不同意,田貴急切地說:“四爺,以前在海安、在揚州不算,光來固安之後營裡就死了多少兄弟!尤其那些死在戰陣上的,別說請和尚道士超度,連口像樣的棺材都沒有,就這麼像死狗似的拖去埋了,所以我們想湊點錢一起超度。”
韓秀峰沉吟道:“是應該超度下,可這麼一來就不只是幫慶餘辦喪事。”
席伊炳很清楚想在河營站穩腳跟,就得跟眼前這些丘八搞好關係,連忙道:“韓老爺,要不由營裡來操辦,正好營務處的心紅紙張銀還有些結餘。”
“請和尚道士來辦幾天水陸道場?”
“怎麼也得辦七天。”陳虎嘀咕道。
“七天就七天!”韓秀峰同樣不想讓弟兄們死得太委屈,起身道:“等會兒再翻翻陣亡名冊,只要家在本地,家裡有親人的,全去知會一聲。他們願意來就來磕個頭,不願意咱們也不勉強,但只要來就管飯,家離得遠的就讓他們住營裡,等水陸道場辦完了再回去。”
“行,下官這就去準備。”
“謝四爺!”陳虎激動不已,急忙躬身致謝。
“別謝了。”韓秀峰一把拉起陳虎,回頭看着張慶餘的遺容道:“慶餘不但是你兄弟,一樣是我韓秀峰的兄弟。”
男兒有淚不輕彈,陳虎再也控制不住了,回頭看着張慶餘的屍體哭喊道:“老張,你狗日的聽見沒有?有韓老爺這句話,別說你,就算這會兒讓我去死,我死也瞑目!”
“慶餘哥,你放一百個心,你留下的銀錢一文也不會少,我們一定會幫你捎回老家,捎到你弟手上。你弟就是我弟,我們會幫你照應的……”田貴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韓秀峰最見不得大男人哭,摸了摸發酸的鼻子,凝重地說:“你們先忙,我先回去,有啥事去河廳找我。”
“恭送四爺。”陳虎反應過來,急忙擦了把淚道。
“別送了。”
……
韓秀峰走出守備署,剛穿過校場走到河廳衙門前,高雲峰等候補官拖家帶口的到了。他是舉人出身,境況比別人稍好一些,他老伴兒至少有身舊衣裳。另外三位的家小簡直慘不忍睹,婆娘和娃穿得破破爛爛,像是逃難的叫花子。
也正因爲如此,平日裡穿着官服,看着光鮮的李輝、丁惠賢和李曉生羞於上前拜見,就這麼手足無措地站在老槐樹下,神情不曉得有多尷尬。
高雲峰暗歎口氣,把行李交給老伴兒,小跑着迎上來躬身道:“稟韓老爺,雲峰……雲峰正打算先去村裡找個地方落腳呢,沒曾想一來就又遇着了您。”
下午在道署門口看過他的名帖,韓秀峰曉得的他字,拱手回了一禮,看着他身問:“季嶽兄,就嫂夫人來了,沒帶公子?”
“稟韓老爺,雲峰剛去京城等着大挑時倒是把兩個犬子和一個小女帶在身邊,後來迫於生計只好打發他們回了老家。那會兒雲峰的兄長還健在,在兄長的幫襯下老大已成家立業,老二過繼給了一位堂兄,小女也找了個好人家。”
“季嶽兄,這麼說你不用再爲娃們操心?”
“不怕韓老爺笑話,這也是雲峰唯一值得欣慰的事。”
韓秀峰不想再跟他們這些窮困潦倒的候補官繞圈子,招招手把不好意思上前的;李輝、丁惠賢和李曉生喊了過來,就這麼站在衙門口直言不諱地說:“四位應該有所耳聞,我南岸廳現而今只管河營,南岸的河務和民政一概不得過問。而河營現在連同都司、守備和協辦守備在內的武官,以及營務處總辦、幫辦委員和書吏,攏共才兩百一十三人。換言之,我南岸廳就是個既沒啥差事,也沒啥人,更沒啥錢的清水衙門。”
高雲峰四人愣住了,一時間不曉得該如何作答。
韓秀峰懶得管他們怎麼想,接着道:“能看得出來,諸位的日子過得清苦,照理說應該騰挪出點銀錢接濟接濟。可河營的糧餉本就不多,要是騰挪出一點接濟諸位,那些個丘八不但不會答應,說不定還會鬧事,真要是因爲糧餉激起兵變,秀峰別說能不能保住這頂烏紗帽,恐怕連腦袋能不能保住都兩說。”
“下官慚愧,讓韓老爺爲難了。”高雲峰急忙苦着臉道。
“季嶽兄,千萬別這麼說,出門在外,誰會沒點難處?”韓秀峰反問一句,接着道:“不管再苦再難,這日子總得往下過,我幫幾位想了個辦法,只是不曉得諸位能不能吃得了那個苦。”
“什麼辦法,還請韓老爺明示!”李輝的日子是真過不下去了,別看每天去道署門口的酒樓,其實就是去蹭碗茶,從來沒在那兒吃過飯。
韓秀峰看着他滿是期待的樣子,微笑着解釋道:“河營一樣是綠營,綠營能領着多少糧餉諸位應該有所耳聞。身爲營官,我自然不能看着手下的守備、千總和把總們連婆娘娃都養活不下去,就跟北岸廳租了幾十畝淤地。
說到淤地,四位還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河營的前任都司永祥調任步軍統領衙門的遊擊,之前的那幾個千總也被調到僧王麾下,率兵去山東平亂了。我之前幫他們租的那幾十畝地也就這麼空出來了,四位要是願意可以接着租種。”
“種地?”李曉生哭笑不得地問。
“種地咋了,我一樣租種了五畝。”韓秀峰緊盯着他,淡淡地說:“四位要是願意接着租種,那上半年的收成得拿出一半給永祥他們,畢竟種子是人家買的,肥是人家施的,草是人家鋤的,不能因爲不種了上半年的收成就沒人家的份兒。”
高雲峰在老家時就種過地,想到麥子都長那麼高了,再過兩個月就能收,一半的收成就是白撿的,連忙躬身道:“謝韓老爺關照,雲峰不怕吃苦,雲峰願租種。”
舉人出身的候補同知都這麼說了,出身本就不好而且拖家帶口的李輝等人還能說什麼,只能跟着躬身致謝。
韓秀峰一邊示意他們起身,一邊笑道:“營裡原來的那些兵,不是被調往京城編入步軍統領衙門,就是被調山東去平亂了,營房空出不少。四位要是願意,秀峰可做主借幾間給四位暫住。”
“願意願意,下官願意,謝韓老爺體恤。”
“別謝了,出門在外,都不容易,本就應該相互幫襯。”韓秀峰笑了笑,接着道:“正值春夏之交,青黃不接,四位要是沒多少餘糧,秀峰可以幫四位跟營裡的千總打個招呼,先去跟千總借點米麪,等地裡有了收成再還給他們。”
丁惠賢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正爲怎麼養活婆娘娃犯愁,豈能錯過這個機會,竟下意識問:“敢問韓老爺,下官去找哪位千總借?”
“可以去找左營千總陳虎,也可以去找右營千總王河東。營裡的米麪糧油是分發到各營各哨,所以諸位想借的話只能去找他們。”韓秀峰頓了頓,又回頭道:“陳不慌,先送四位老爺去營裡安頓。”
不但校拔上了額外外委,而且成了同知老爺親隨的陳不慌,正暗笑高雲峰等人做官做成這樣還不如呆在老家種地,聽韓秀峰這一說急忙躬身道:“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