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門外會館和名勝古蹟衆多,每逢會試和直隸鄉試之年,進京趕考的學子大多下榻在這一片兒,不能住內城的漢官也大多租住在宣南,讓這一帶成了京城最熱鬧也是文人墨客最喜歡來的地方。
作爲滿人中爲數不多的進士,文祥閒暇之餘也喜歡來逛逛。而今兒個跟往日唯一不同的是,因爲京察這幾天不得不每天都去衙門點卯的榮祿,散班之後沒地方去也跟着來了。
文祥轉了幾個書肆和字畫古玩店,淘了幾件雖不貴但看上去倒也精美的筆舔筆插,見天色不早了正準備打道回府,榮祿竟指着不遠處達智橋衚衕提議道:“博川兄,這會兒回去也沒什麼意思,不如去前面討杯酒吃吃。”
“去誰家討酒吃?”文祥笑問道。
“韓志行,要是沒記錯,他家就在前頭巷子裡。”
“兩手空空的,又沒什麼事,就這麼冒昧登門合適嗎?”
“誰說咱們兩手空空的,這不就是見面禮嗎?”榮祿指指他手中那不值幾文錢的筆舔筆插,一臉壞笑着說:“都到他家門口了,爲何不去打個招呼。”
“不合適。”
“有什麼不合適的,再說又不用您去砸門。”
想到韓秀峰雖是捐納出身但真叫個簡在帝心,年紀輕輕就已經做上了“小軍機”,據說皇上跟他真有師生之實,仕途算不上有多坎坷但也算不上也多順暢的文祥覺得多個朋友多條路,跟着因爲年紀小而百無禁忌的榮祿冒昧登門拜訪下也未嘗不可。
本以爲韓秀峰不一定在家,沒想到門房剛幫着進去通報不大會兒,韓秀峰竟笑容滿面地親自出來相迎。
“我說喜鵲爲何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原來真有貴客!”
“建川兄,我就是說志行不會瞧不起咱們吧?”榮祿不無得意地回頭看了看文祥,旋即朝韓秀峰拱手道:“志行兄,實不相瞞,我和建川兄是逛到這兒逛累了,想着您家就在這兒,於是眼前一亮,冒昧登門討杯水喝下的。”
“志行老弟,愚兄冒昧登門,讓您見笑了。”文祥帶着幾分尷尬地躬身行禮。
“見啥子笑,您二位能來是瞧得起我韓秀峰,請請請,二位裡面請!既然來了,水是沒得喝的,渴了只有酒,我這就讓家人去準備酒席。”
“叨擾了!”
“越說越見外,來來來,外頭冷,我們進去說話。”
他倆能來韓秀峰是真高興,因爲這段日子過得實在太悶。
自從做上了“小軍機”就不能再跟之前那般三天兩頭往會館跑,黃鐘音、吉雲飛和敖彤臣等同鄉爲了避嫌一次也沒來過這兒。前來送炭敬、別敬的人倒是不少,可跟那些人又沒啥交情,親自登門的見一面聊幾句,差家人來送銀子的直接讓費二爺去接待。
總之,在京裡本就沒幾個朋友,又不像人家有同窗同年,平日裡只有跟恩俊、慶賢和大頭等“厚誼堂”的人說說話。
文祥和榮祿早知道韓秀峰爲人不錯,卻沒想到他都已經做上“小軍機”了不僅沒一丁點架子還如此熱情,坐下聊了一會兒,忍不住問:“志行,永祥上次擺酒,有沒有來請您?”
“請了。”
“你有沒有去?”
“人沒去,禮倒是託人捎去了。”
文祥跟榮祿對視了一眼,意味深長地說:“我倆也一樣,人沒到,禮到了。”
榮祿早就認識韓秀峰,本就沒把韓秀峰當外人,直言不諱地說:“前幾天遇到個同樣在步軍統領衙門當差的朋友,聽那位朋友說我們沒去他好像不太高興。”
韓秀峰豈能聽不出他倆的言外之意,一臉無奈地說:“忠言逆耳啊,他這會兒正春風得意,或許會覺得您二位不近人情,甚至不念同族之誼。但將來真要是遇上啥事,就會想起您二位的一片良苦用心。”
“想起我們的良苦用心有何用,皇上正讓肅順大人整飭吏治,這次京察要是過不去,我估摸着他又得來求志行兄您!”
“求我?”
“不求您這位‘小軍機’老上官搭救,難不成來求我和仲華?”文祥反問道。
韓秀峰下意識問:“這麼說聯順大人被肅順大人盯上了?”
“聯順大人究竟有沒有被肅順大人盯上我不知道,只知道這段日子各部院上到尚書下到筆帖式全在提心吊膽,連我都得每天去衙門點卯。而咱們這位九門提督在這個風口浪尖上非但不知收斂,反而……反而……反正我估摸着他有點懸。”榮祿不無幸災樂禍的笑了笑,又說道:“聯順要是被革職逮問,永祥能有個好,到時候他不來求您還能去求誰。”
“求我有啥子用。”韓秀峰輕嘆口氣,隨着拿起酒罈,指着小山東剛端上桌的幾碟小菜道:“不說這些了,來,先把酒滿上。您二位不但是貴客也是稀客,難得來一次寒舍,咱們今兒個得一醉方休!”
“志行兄,少倒點少倒點,您是海量,我可不敢跟您比,上次在重慶會館已經丟過一次人,不能再丟第二次。”榮祿是真怕了,急忙起身求饒。
難得遇着兩個送上門的酒友,韓秀峰豈能放過他,一邊幫他斟酒一邊笑道:“這兒又沒外人,自然談不上丟人,就算喝醉又有何妨。”
“志行,仲華的酒量您是曉得的,他是真不能喝。”文祥禁不住笑道。
“不能喝少喝點,不過得先滿上。”
……
果不其然,幾碗酒下肚,熱菜剛上兩個,榮祿就已經喝得暈暈乎乎。
韓秀峰沒再灌他這個很早就沒了爹的可憐娃,一邊招呼文祥吃菜,一邊好奇地問:“建川兄,工部的京察差不多了吧?”
“早着呢,估計不到月底完不了。”
“別人我不知道,您我是曉得的,守清、才長、政勤,京察一等跑不了。”
“借志行老弟吉言,愚兄這次京真要是能拿個一等,一定做東擺酒。”
“這頓酒我是吃定了,別忘了我是從哪兒調任現而今這通政司參議的,永定河道衙門雖然隸屬於直隸,但事實上得聽工部的!聽吳廷棟吳大人和石贊清石老爺說,工部衙門那麼多郎中主事,數您官聲最好,辦事也最勤勉。”
“真的?”文祥將信將疑。
“騙您做啥,”韓秀峰笑了笑,再次舉起酒碗。
官聲究竟好不好,平時真沒什麼。但一到京察,官聲好不好就很重要了。聽韓秀峰這麼一說,文祥真有那麼點飄飄然,連忙端起酒碗碰了一下。
事實上在韓秀峰心目中,他也好已經喝得迷迷糊糊的榮祿也罷,就算將來能飛黃騰達那也是將來的事,但現在只是無足輕重的小官。跟他們相交用不着有那麼多顧慮,跟他們一起吃酒聊天更是無需細想對方的每一句話究竟啥意思。
正因爲如此,可以放開了喝,結果這一喝竟喝高了。
榮祿喝得趴在桌上呼呼酣睡,文祥也喝得頭重腳輕要去如廁,韓秀峰想扶他去卻站都站不穩,只能讓小山東扶他去。
結果這一等竟等了近兩炷香功夫,直到小山東跌跌撞撞跑回來愁眉苦臉地訴說了一番,韓秀峰才意識到麻煩大了。
“你咋不拉着他?”
“我拉了,只是沒拉住,”小山東撓着脖子一臉無奈地說:“我說走錯了,文老爺非說沒走錯,非說是那道門,然後就猛地甩開我闖進去了,我想往回拉都來不及!”
整個宅院就一個茅廁,而且是書肆修繕時新建的,前院、內院和內宅沒地方,只能建在後花園。沒想到文祥從茅廁解完手出來暈頭轉向,竟稀裡糊塗地闖進了書肆,被晚上當值的兩個侍衛給拿下了。
事已至此,韓秀峰只能讓小山東打來盆冷水洗了把臉,接過燈籠穿過後花園來到書肆後院。
進來一瞧,被搞得啼笑皆非。
文祥竟被兩個穿着便服的侍衛五花大綁,捆得像個糉子摁在檔案房前,慶賢出來了,林慶遠等翻譯全出來了,連大頭都披着棉襖跑來了。
文祥稀裡糊塗成了階下囚,頓時清醒了許多,盯着圍觀他的衆人咒罵道:“嚇了你們的狗眼,敢捆爺,你們知道爺是誰嗎?”
“你究竟是誰?”挨個侍衛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冷冷地問。
“爺乃工部員外郎瓜兒佳氏文祥!”
“工部員外郎了不起,你曉得爺又誰?”
“你是誰?”
“仔細瞧瞧,給爺瞧仔細了。”侍衛亮出腰牌,得意地說:“別說你只是個員外郎,就算是工部侍郎也不能亂闖!你今兒晚上就在這兒呆着吧,明兒個再綁送進宮交皇上發落。”
文祥傻眼了,喃喃地問:“皇上……這兒什麼地方,這不是韓老爺家嗎?”
“韓老爺家在那邊,這兒是什麼地方,你一個小小的工部員外郎沒資格知道,反正你攤上事兒了,攤上大事兒了!”天天窩在這個不起眼的小院當值,好不容易逮着個送上門的,倆侍衛別提有多興奮。
韓秀峰實在看不下去了,從陰影裡走出來道:“你們這是做什麼,沒見文老爺是從我家過來的,不知道文老爺是我的貴客?”
侍衛一愣,急忙收起刀上前道:“四爺,卑職……卑職以爲他是從那邊翻牆過來的。”
“志行,究竟怎麼回事?”文祥掙扎着問。
“建川兄,別急,沒事的。”韓秀峰一邊示意剛緩過神的大頭趕緊幫着鬆綁,一邊跟兩個侍衛道:“文老爺是我請來的客人,今晚的事我自會上摺子向皇上請罪,你們就別管了。慶賢兄,慶遠,你們也都回屋歇息吧。”
“四爺,卑職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這事不怨你,都散了吧。”
打發走衆人,韓秀峰俯身將剛鬆綁的文祥扶起,看着他無奈地苦笑道:“建川兄,對不住了,今兒晚上只能委屈你住這兒,嫂夫人那邊我會差人去說,衙門那邊我也會差人明兒一早去幫你告假。”
文祥揉着被繩子勒得生疼的手腕,忐忑不安地問:“志行,究竟怎麼回事。”
“說起來怪我,沒招待好你,讓您誤闖了不該來的地方,不過也不會有啥大事,更不會影響你這次京察的考語,等奏明皇上就沒事了。”
想到剛纔有人看着面熟,再想到剛纔那個侍衛好像提起慶賢,而慶賢本應該被圈禁在宗人府的大牢,文祥驚詫地問:“志行,你是說這兒……”
“我什麼也沒說,你什麼也別問,既來之則安之,我先差人幫你找間乾淨的屋住下。”
“志行,我什麼都不知道,我真沒想過要來這兒。”
“我知道,相信我,這是一場誤會,不會有事的。”
“那一切就拜託了。”
“拜啥子託,你我啥交情。大頭,扶文老爺去歇息,文老爺剛吃過酒,記得泡一壺濃茶。”
“哦,”大頭反應過來,急忙扶着文祥道:“文老爺這邊請,文老爺,您放一百個心,我四哥說沒事兒就不會有事。”
戶部尚書文慶覺得“厚誼堂”很重要,跟皇上進言加強守衛,皇上不但增派了四個侍衛,還讓恩俊照着宮裡的規矩擬了個章程,不管是誰只要是未經允許闖進“厚誼堂”就得拿下。韓秀峰身爲大掌櫃不能帶頭壞規矩,只能回去將剛躺下歇息的費二爺叫醒,連夜草擬奏摺。
至於喝得迷迷糊糊的榮祿,先讓小山東和馮小鞭將他送回家,順便去同在內城的文祥家報個信,免得文祥的家人擔憂。
第二天一早,將連夜草擬的關於工部員外郎文祥逛書肆時誤入“厚誼堂”的奏摺,交給剛從家趕過來的恩俊,讓恩俊代爲上奏。
等到下午,終於有信兒了。
皇上看完奏摺,發現誤入“厚誼堂”的文祥不只是滿人中爲數不多的進士,而且做上了工部員外郎依然那麼好學,覺得是個可造之材,果然沒打算怎麼發落,只御批了“朕知道了”四個字。
韓秀峰終於松下口氣,跟恩俊一起來到書肆後院兒,正打算叮囑一番讓文祥回衙門接着當差,沒想到文祥竟坐在展廳裡看書,並且看的是《海國圖志》,邊看還邊擡頭瞧瞧手邊的地球儀、架子上的炮船模形和懸掛在牆上的地圖海圖,似乎是在驗證什麼。
韓秀峰乾咳了一聲,站在門邊笑道:“建川兄,看樣子你似乎喜歡上這地方,似乎不打算走了?”
“志行,你來得正好。”文祥緩過神,站起身興奮不已地說:“我依稀猜出這是什麼地方了,大開眼界,真是大開眼界!”
“大開眼界?”
“要不是誤入這地方,愚兄真不知道天下之大!”
韓秀峰倍感意外,下意識問:“建川兄,這麼說魏源的這套《海國圖志》你看完了?”
“看完了,大開眼界,只是還有好多地方不大明白,”文祥放下書,又指着架子上的那些展品好奇地問:“志行,能不能跟我說說這些究竟是什麼,究竟作何之用?”
“建川兄,你真想知道?”
“志行,你別揣着明白裝糊塗,西夷的炮船都到大沽口了,我等深受皇恩,理應報效朝廷,可不能再對西夷一無所知。跟我說說,求求你了。”
屋裡的這些器物全是跟之前沒見過啥世面,到了上海開了眼界就變得什麼都想知道什麼都想要的王乃增差人送回來的,韓秀峰甚至懷疑王乃增是不是把旗昌洋行裡頭的樣品和擺件全搬來了。
再想到像王乃增和文祥這樣的正統讀書人實屬難得,不禁笑道:“建川兄,我可以安排個人給你講解,甚至可以讓你知道更多西夷的事。但這些事尤其這裡的一切你只能放在心裡,絕不能跟外人說,連榮祿都不能告訴。”
文祥這纔想起他好像是階下囚,一臉尷尬地說:“我知道,我懂。”
“知道就好,這也是皇上的意思,”韓秀峰笑了笑,接着道:“不過在此之前得先吃中飯,昨兒晚上光顧着喝酒了,都沒吃幾口菜,更別說吃飯了。”
“吃飯不急,我不餓,先找個人來跟我說說這些東西究竟是何物。”
“先吃飯吧,吃飯又耽誤不了多大功夫。”
“吃什麼飯,志行,人貴在自知之明,我知道這兒不是我文祥能來的地方,只要走出那道門兒就別指望能再進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你還是趕緊找個人跟我說說吧!”
韓秀峰沒想到他的求知慾如此之強,乾脆答應道:“行,我讓慶賢和吉祿跟你說說,陪你轉轉。”
“謝了。”
“這有啥好謝的,你先忙。”
走出書肆,回到自個兒家後後花園,韓秀峰停住腳步對跟過來的恩俊道:“咱們‘厚誼堂’不缺聖眷,也不缺人,更不缺銀子,缺的是朋友,尤其缺志同道合的朋友!”
恩俊楞了楞,旋即反應過來:“四爺說得是,要是那些個進士都跟文老爺這麼開明,咱們就不用像現在這麼擔心被欽天監、國子監甚至翰林院萬一曉得了,會來找咱們的麻煩。”
“所以說今後要是有機會咱們得多交些不迂腐的進士翰林朋友,萬事開頭難,就從文祥這兒開始!”
“卑職明白,卑職明兒一早就去內務府幫文老爺刻制腰牌,只要他能守密,咱們‘厚誼堂’的大門就爲他敞開着,他什麼時候想來就什麼時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