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鄉試和會試之年都會舉辦賓興大典,並且都是由本地德高望重的士紳牽頭張羅,今年跟往年唯一不同的是提前了好幾個月。
因爲今年八月的乙卯科鄉試既有文科也有武科,所以重慶知府杜興遠和巴縣知縣祥慶一大早兵分兩路,一個率本地士紳、本地學子和八省商人去文廟拜祭,一個率本地士紳、本地武生和部分八省商人去武廟拜祭。拜祭完之後趕到東川書院,拜見道臺曹澍鍾、卸任甘肅布政使段大章,然後坐下來共商賓興事宜。
韓秀峰不想也不方便湊這個熱鬧,乾脆請重慶鎮左營千總何勇和關班頭等叔伯過來幫着看護洋槍和火藥鉛子,然後帶着陳虎、葛二小和陳不慌等頭一次來巴縣的兄弟逛街。
巴縣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而且是建在山上的山城。走走歇歇,渴了找個茶館坐下來喝碗茶,遇上認得的街坊鄰居停了下襬會兒龍門陣,不知不覺竟逛了一天。
夜幕降臨,回到湖廣會館後頭的新家,赫然發現正廳裡竟擺了一桌酒席,何勇、關班頭和杜三、潘二正坐在左花廳裡一邊打牌一邊等他們回來吃酒。
“這麼豐盛,一看就曉得不是我嫂子做的。”韓秀峰看着滿桌子酒菜說。
“家裡哪會做這些,是湖廣客長差人送來的。”關班頭放下牌起身笑道。
“江宗海送來的?”
“今天八省商人在湖廣會館宴請曹大人、段大人、杜府臺、江同知、批驗所王經歷、縣太爺和參加賓興大典的士紳學子。整整擺了三十六桌,連各坊約、各廂廂約和茶幫、川幫的那些夫頭都請了!”
“這麼說門口會館這會兒高朋滿座,很熱鬧。”
“四哥,你們是從後頭回來的吧,要是從前面回來的就曉得有多熱鬧了。”潘二笑了笑,又說道:“他們那邊也是剛開席,開席前王叔回來過,見你不在又趕緊過去了。”
“王叔有沒有說啥?”
“說了,”不等潘二開口,杜三就眉飛色舞地說:“這次八省商人出大血了,不但在賓興會上認捐了八千多兩銀子,資助今年應試的文生武生。還保證今後不管給哪個學子具保,都得先跟本地士紳商量。甚至打算會同本地士紳一起彙總學籍,以防再有人借籍應試,佔巴縣乃至重慶府的學額、中額。”
“不出所料,他們一樣不想讓別人佔這便宜。”韓秀峰想了想,坐下道:“兩江、湖廣、兩廣鬧長毛,貴州鬧賊匪,江蘇、安徽、江西、湖北、湖南等省的學子今年恐怕是考不成了,據說湖南和廣西已經停了一科,雖然說將來會開辦補科,可等了三年又三年,那些學子又有幾個三年可等。”
陳虎反應過來,不禁笑道:“四爺,您是說那些八省客商一樣不希望外省的文生武生來四川借籍應試?”
“這還用得着問嗎,攏共就那麼多學額中額,要是湖南、湖北等地的文生武生全跑四川來應試,他們的子弟想考取功名會比現在更難。”韓秀峰一邊招呼衆人坐,一邊笑問道:“王叔還說了啥?”
“王叔說今天的賓興會不但商討如何資助今年的文武生員,還商討了一下午如何招募團勇防堵賊匪。剛開始打算從巴縣、江北、璧山和江津等地的街團、坊團、廂團和鄉團招募兩千團民馳援綦江,連名號都想好了,叫啥子‘渝勇營’。後來曹大人說一味地防堵不如進剿,反正是就算打仗也得在貴州打,不能讓戰事蔓延到我們川東,段大人、龔老爺和兩位伍老爺覺得有道理,最後商定招募編練四千鄉勇,派三千去貴州幫同官軍平亂,留一千駐守綦江,以確保萬無一失。”
“招募四千鄉勇,要多少糧餉?”
杜三笑道:“糧餉不是事,王叔說連章程都擬定好了,巴縣保甲局每年協濟兩萬兩,綦江每年協濟兩萬兩,江北、璧山、江津、銅梁縣、合州、長壽、永川等州縣散廳各協濟四千兩。命候補同知,也就是去年剛署理過江北廳同知的錢厚德錢老爺爲總糧臺,伍奎祥伍老爺和重慶鎮右營遊擊楊彪幫辦營務,湖廣客長江宗海和伍濬祥伍老爺分別駐巴縣和綦江幫辦軍械糧餉轉運事宜。”
韓秀峰沉吟道:“巴縣最富庶,綦江最危急,所以這兩個縣多出點,其它十幾個州縣散廳少出點,加起來一年有九萬兩,如果不算採辦軍械,養四千兵有九萬兩足夠了。”
“四哥,這桌酒席沒那麼好吃。”潘二忍俊不禁地說:“杜大哥剛纔只說了總糧臺和幫辦營務的兩位老爺,還沒說營官呢。”
“營官是誰?”韓秀峰下意識問。
“你啊,除了你這位奉旨幫辦團練的巴圖魯,放眼整個川東道誰有資格做這營官。”潘二笑了笑,又說道:“鎮臺衙門倒是有不少人想做這個營官,可他們沒上過陣打過仗,曹大人和段大人哪敢讓他們領兵。”
道署刑房經承周柄鬆笑道:“志行,這就是衆望所歸。聽老王說段大人提議由你統領‘渝勇營’時,曹大人、杜府臺、縣太爺和龔老爺等本地士紳,以及江宗海、關允中等八省客長全沒異議,都說營官入選非你莫屬。”
“他們還真瞧得起我。”
“不會領兵打仗能做得上巴圖魯,更何況你本就奉旨回鄉幫辦團練的。”
想到有兵可領,想到可以大展拳腳,陳虎激動地說:“四爺,這是好事啊,不就是領兵打仗嗎,咱們又不是沒領過兵沒打仗。再說那可是四千兵,比咱們在固安時的兵還多!”
“是啊四爺,這真是件大好事!”葛二小也興奮不已。
對韓秀峰而言,這同樣是意料之中的事。
畢竟選任營官首先得考慮皇上曉得之後會咋想,相比動輒上萬的長毛,四千鄉勇好像不算多,但在朝廷這邊四千鄉勇可不少,重慶鎮總兵手下也沒這麼多兵勇,要是選派個朝中王公大臣聽都沒聽說過,朝廷一定不會放心。
讓他韓秀峰做營官就不一樣了,一是本就有幫辦團練的諭旨,二來“知根知底”,更重要的是這營官頂多做兩三年,等服完喪守完制就要“卸任”,不會發生尾大不掉的事。想到這些,韓秀峰禁不住笑道:“我還沒答應呢。”
“四娃子,這是真正的委以重任,爲啥不答應?”關班頭急切地問。
“因爲他們把名號打得太響,正在籌建就想好了叫啥子‘渝勇營’,等籌建起來十有八九就會變成‘渝勇’甚至‘渝軍’!”
“二弟,叫‘渝勇營’咋了?”杜三反問了一句,振振有詞地說:“向帥在湖北時曾招募同鄉建過一支‘川勇營’,我那會兒還做過幾天‘川勇營’的千總,只是後來糧餉接濟不上只能裁撤遣散了。”
“向帥能做的事不等於我也能做,人怕出名豬怕壯,反正我覺得叫‘渝勇營’不合適。”
“那叫啥?”
“先吃飯,別的事回頭再說。”
……
酒是好酒,菜更是好菜。
衆人卻因爲擔心韓秀峰不願意接這差事,一頓酒吃得不是很盡興。就在何勇等人變着法相勸之時,曹澍鐘的家人送來一張請帖,說啥子請他去道署有要事相商。
韓秀峰意識到攤牌的時候到了,再次權衡了一番,領着陳虎和葛二小連夜趕到道署。跟着曹家人走到二堂一看,不但段大章在,重慶知府杜興遠和伍家兄弟也在。
坐下寒暄了一番,曹澍鍾拱手道:“志行,招募青壯籌集糧餉馳援綦江的事,想必你已有所耳聞,當着你姑父的面,曹某有個不情之請,想請你出任‘渝勇營’的營官,不知你意下如何?”
“志行老弟,領兵打仗不是幹別的,除了你我們實在想不出更合適的人選!”賊匪已經開始襲擾綦江了,伍濬祥真是心急如焚。
韓秀峰側身看了看沉默不語的段大章,一臉歉意地說:“統領‘渝勇營’這件事非同小可,恕秀峰不敢從命。如果您幾位只是打算讓秀峰率各地團練馳援綦江辦理防堵,秀峰倒是願意略盡綿力。”
“這有什麼兩樣?”伍濬祥不解地問。
“這大不一樣!”韓秀峰拱拱手,直言不諱地說:“一來秀峰只是奉旨幫辦團練,並非編練鄉勇。二來這‘渝勇營’真要是籌建起來,到時候要不要聽提臺調遣?據我所知朝廷不但剛命四川提督萬福率兵去貴州平亂,還命所有貴州官兵統歸萬福統帶。”
曹澍鍾猛然反應過來,心想重慶府各州縣出人出錢糧編練的四千鄉勇,要是被萬福一道奏摺搶走,豈不是給別人做嫁衣。到時候一點功勞都分不着也就罷了,如果長毛真要是溯江而上,想把四千鄉勇調回來防堵都調不回來。
想到這些,曹澍鍾回頭道:“倬雲兄,志行的擔憂不無道理,看來我等是欠考慮。”
段大章微微點點,放下茶杯問:“志行,那你覺得以何爲名比較合適?”
“秀峰以爲不要啥子名號,就是召集巴縣、江北、璧山、江津等地團練馳援綦江。團練不是勇營,更不是綠營或八旗,仗打贏了有攻,仗打輸了別人也不好說什麼。更重要的是這四千勇壯不會被一紙公文調來調去,將來不管遇上長毛西犯或有奸民犯上作亂,曹大人您和杜府臺便能從容應對,不至於無兵可用。”
“這麼說無需進剿,只要守住綦江,把這四千勇壯當作我川東的遊擊之師?”
“曹大人,秀峰以爲貴州還是得去的,一是不經歷戰陣的兵勇不管咋操練也不堪大用,二來綦江與桐梓交界的地方那麼多,四千鄉勇看似不少,但想每個地方都駐守顯然遠遠不夠,只會防不勝防,甚至會給賊匪各個擊破的機會。”
“那你打算怎麼守?”伍濬祥急切地問。
韓秀峰不假思索地說:“我們跟萬福不一樣,他皇命在身,要統領貴州所有官兵剿賊平亂,賊匪一天不剿滅他一天不能收兵,要是讓賊匪竄入湖南、雲南或我四川,他一定會被皇上申斥甚至被革職。
曹大人您和杜府臺只是守土有責,我韓秀峰和伍兄只是想保老家平安,貴州的匪患跟咱們沒多大關係,只要確保那些賊匪不會竄入我川東各州縣就行。所以秀峰以爲只要派三千鄉勇幫新任桐梓知縣守住桐梓縣城,同時幫着清剿桐梓境內的賊匪,剩下的一千鄉勇駐守綦江與桐梓交界的幾處要隘以防餘匪竄入綦江。”
想到貴州那地形,這匪患真沒那麼容易平,搞不好會多做多錯,曹澍鍾喃喃地說:“兵照出,但只去桐梓,這倒也是個辦法。而且鬆坎水路通航,剿賊所需的糧餉可由綦江船運至桐梓鬆坎碼頭上岸,轉運起來也沒那麼費事。”
段大章覺得不夠保險,抱着雙臂問:“志行,要是遵義等地的匪患愈演愈烈,賊匪越做越大,三四千兵勇能守得住桐梓嗎?”
“這得看那些賊匪究竟能做多大了,要是跟長毛那樣動輒上萬,就算能守住桐梓縣城很難保證其不會竄入我川東。”韓秀峰想了想,接着道:“要是想穩妥點,那就再往南深入兩百里,幫同貴州官軍守住婁山關,只要能守住婁山關,只要能幫貴州把婁山關以北的賊匪剿滅,我川東便能高枕無憂。”
曹澍鍾眼前一亮:“志行,據我所知大股賊匪或往南或往東去了,往東的去了銅仁、思南、石阡、湄潭、甕安等地,往南的去了開陽等貴陽外圍各州縣。黔北雖是賊匪老巢,但賊兵並不多,搶佔婁山關,將賊匪堵在婁山關以南並非沒有可能!”
是川黔交通要道上的重要關口,人稱黔北第一險要,素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說。只要能搶佔婁山關,並守住婁山關,不但是大功一件,而是能確保川東平安。
韓秀峰意識到他還是想搏軍功,沉吟道:“如果秀峰沒記錯婁山關距鬆坎一百六十多裡,沒有水路可走,軍械糧餉全靠人背馬駝,而桐梓境內賊盜四起,誰能保證糧道不會斷。”
重慶知府杜興遠同樣覺得這是個建功立業的機會,不禁拱手道:“曹大人,段大人,以下官之見桐梓境內的驛站驛鋪被賊匪搗毀了我們可幫着重建,盜賊四起、餘匪橫行我們可以幫着剿!至於糧餉轉運也算不上多大事,不就一百六十多裡嗎,也就三四天腳程。下官深信集我重慶府十四州縣散廳之力,定能還桐梓一個朗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