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禾在省館後頭的小巷裡租了個三合院,每天上午閉門苦讀,下午帶着弟弟任怨去省館或府館轉轉,轉到太陽落山便回家,不再跟之前那般在外面吟詩作對、飲酒作樂。
沒想到剛到省館,就聽張館長說韓四又升官了,不再是記名知府而是記名道員。
自從聽說韓四做上“小軍機”之後,任禾就意識到這輩子也不可能跟韓四爭高下,自然也不會有什麼想法。反倒是任怨多多少少有些不是滋味兒,一回到家就嘟囔道:“這就正四品,以後再見着就得尊稱大人!”
“該咋稱呼就咋稱呼,”任禾從下人手中接過茶,又笑道:“不過記名知府也好,記名道員也罷,終究是記名的,跟用銀子捐的沒啥兩樣。相比正四品頂戴和道員銜,賞穿黃馬褂那纔是榮耀。”
“哥,你是說韓四這個道臺當不得真?”
“也不是當不得真,而是……而是沒缺就是算不上真正的道臺。”
看着弟弟似懂非懂的樣子,任禾接着道:“就像剛升任通政使的嚴大人,早在做通政司副使之前就曾先後署理過廣西布政使和湖北布政使。布政使從二品,可他那會兒只是加布政使銜,只是署理。等辦完差事奉調回京,卻只能做正四品的通政司副使,因爲在吏部那兒他依然只是道員。
又比如今天下午讓餘有福去府館找張之洞的文祥,先是因幫辦巡防有功獲賞從四品頂帶,加知府銜;緊接着因驗收漕糧有功賞正品頂帶,加道員銜;前些天又因襄辦大行皇太后的葬儀有功,賞正三品頂帶。可官職沒咋升,只是由之前的工部員外郎升任工部郎中。”
想到有些知縣都捐了從四品甚至正四品頂帶,任怨反應過來:“只是看着威風,只是遇着同品的官員用不着行大禮?”
“差不多,不過韓四的正四品頂帶是皇上賞的,比用銀子捐的要尊貴得多。”
“這麼說在吏部,他還是正五品的通政司參議?”
“應該是卸任通政司參議,要是換做一般的官員,守完制回京只能等着需次,要是運氣好有缺空出,可以接着做通政司參議,或去六部做郎中。要是運氣再好一些,有軍機章京開缺,說不定還能接着做小軍機,不過大多官員丁憂之後再想謀個缺很難。”
“韓四呢?”任怨追問道。
“韓四不一樣,他聖眷恩隆,守完制之後只要想接着做官,皇上不但會賞他個缺,說不定會破格任用。”
“咋個破格?”
“他現而今不是正四品嗎,要是外放既能做知府,也能做鹽運使司的運同。”
“正四品不是道臺嗎?”
“官越大缺越少,天底下攏共才幾個道員的缺,他又是捐納出身,想做上道臺沒那麼容易。”
“哥,你這次要是能中式,將來的仕途一定會比他順暢!”
看着弟弟那滿是期待的樣子,任禾苦笑道:“官場上的事哪有你說得這麼簡單,且不說我不一定能中式,就算這次真能金榜題名,能朝考上翰林院庶吉士,也得跟吉老爺敖老爺他們一樣先熬年資。如果只是中式,卻沒館選上翰林院庶吉士,到時候就會被分發去六部學習行走,這輩子能外放做一任知縣就不錯了,知府甚至道員想都不用想。”
“可韓四咋就能做上?”
“剛纔不是說過嗎,他簡在帝心,聖眷恩隆,皇上器重他,仕途自然比一般的官員順暢。”
……
與此同時,抵達京城之後暫住在重慶會館的張之洞,跟着餘有福來到達智橋衚衕裡的一個深宅大院,走進一間懸掛着“聽雨軒”的花廳,終於見着了這段時間風光無限的工部郎中文祥。
“孝達老弟,對不住了,這些天有些忙,一直沒顧上差人去請你。先介紹下,這位是內務府武備院主事王乃增。你幫志行給王先生捎過信的,應該有印象。”
張之洞緩過神,急忙躬身道:“之洞拜見王先生。”
“孝達老弟,你是韓老爺推薦的人,那便是自個兒人,無需多禮。”王乃增拱手笑道。
文祥很忙,顧不上客套,開門見山地說:“孝達老弟,重慶會館我去過,好像只有十幾間狀元房。據老餘說今年來京應試的重慶舉子又不少,你只能在那兒暫住,說不定過幾天就得收拾行李給別人騰地方。與其住魚龍混雜的客棧或去租房,不如搬這兒來。這個宅院裡外三進,空着十幾間房,並且鬧中取靜,平時也沒什麼人來,不會影響你用功。”
“文老爺,這不合適吧?”
張之洞年紀雖不大,但文祥跟韓秀峰一樣有心與其結交。不是因爲他爹和他岳父都是知府,而是因爲他童試以第一名得中“案首”,鄉試又以第一名得“解元”,要是來年的會試能以第一名得中“會元”,殿試能被皇上點爲狀元,那就是“三元及第”!
大清自立國以來就順治朝的錢棨、嘉慶朝的陳沆和道光朝的陳繼昌三人做到了,只要是讀書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真能傳爲千古美談。
正因爲如此,文祥笑道:“如雲清兄剛纔所說,你又不是外人,沒什麼不合適的。房間我已經命人幫你收拾好了,就在雲清兄隔壁。一日三餐也有人伺候,用不着老弟煩心。老弟要是實在過意不去,就打賞下那幾個下人,當作房錢飯錢。”
重慶會館只是快住滿了,而直隸的那些會館是早已人滿爲患。
貴州窮,在京城沒幾個會館,明年便是會試之年,提前來做準備的貴州舉子也早把那些狀元房給佔了。想到外頭的那些客棧確實太吵太鬧,而想租房子一時半會也不一定能租到,張之洞乾脆躬身道:“謝文大人和王先生關照,之洞恭敬不如從命。”
“這就對了嘛。”文祥微微點點頭,隨即話鋒一轉:“袁大頭袁侍衛你應該聽老餘說,他和他的家眷就住在內宅,裡頭有的外頭全有,你搬過來之後沒什麼事就不用去內宅了。再就是乾清門侍衛跟王先生是好友,他會經常過來找王先生,要是遇上不用覺得奇怪。”
“謝大人提醒,之洞記下了。”
“沒別的事了,走,去飯廳,爲老弟接風洗塵。”
“文大人,這怎麼好意思呢,我……”
“都說了是自個兒人,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文祥指着庭院笑道:“差點忘了跟老弟說,這宅院不是我租的,也不是雲清兄租的,而是韓志行租的!租約上是他的名字,租金也是他墊付的,老弟你是他的客人,我和雲清兄自然得幫他給老弟接風洗塵。”
“文大人,這是韓老爺租的宅子?”張之洞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這還能有假,”文祥停住腳步,回頭緊盯着他意味深長地說:“孝達,一切以舉業爲重,別的不用多想。”
……
吃完文祥擺的接風宴,剛同王乃增一起把文祥走,張之洞赫然發現家人張喜竟從另一輛馬車上跳了下來,一見着他就興高采烈地問:“少爺,行李全在車上,我們住哪間房,把行李往哪兒搬?”
張之洞正不知道該怎麼說,餘有福從馬車裡鑽了出來,轉身抱着一包袱道:“房間在裡頭,跟我來。”
“孝達,別管他們了。走,我們再去喝會兒茶,等裡頭收拾好再進去。”
“王先生,您和文大人如此客氣,之洞都不知道該如何感激。”
“又來了,你這是把我們當外人?”王乃增笑問了一句,隨即意味深長地說:“既來之則安之,所以不要把我和文大人當外人,更不要把自個兒當外人。從今往後,這兒就是你在京城的家,需要什麼儘管跟老餘頭開口。”
“這怎麼好意思。”
“做人要灑脫,我跟你一樣是客人,我就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既然主人不在家,那我們就反客爲主,大不了等他回京之後請他吃頓酒,聊表謝意。”
“一頓酒就行了?”張之洞禁不住笑問道。
“那還能怎樣,論做官,他的官做得比我大;論錢財,他比我王乃增多。細想起來這酒都應該讓他請,我們這些沒本事沒出息的大可理直氣壯吃大戶。”
“王先生真會說笑。”
“真不是說笑,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總之,你我無需跟他客氣。”
行李都搬來了,張之洞只能既來之則安之。
住了兩天發現正如文祥和王乃增所說,這個宅院絕對是韓秀峰在京城的家,不但同樣住這兒的袁大人跟韓秀峰關係不一般,連門房老餘頭和端茶倒水的幾個下人提到韓秀峰都是一口一個“四爺”。
這個宅院也很清靜,唯一讓他覺得有些奇怪的是,乾清門侍衛恩俊不但不去宮裡當差,反而天天往這兒跑;二等侍衛袁大頭一樣不但不進宮當值,甚至天天呆在內宅不出門;連王乃增都不去武備院點卯,每天不是在聽雨軒對面的日照閣看書,便是出去跟那些個風流名士吟詩作對,把酒言歡。
張之洞暗想他們拿朝廷俸祿卻不爲朝廷效力,這不是尸位素餐嗎?不過也只能想想而已,絕不會說出來的,畢竟所有人對他都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