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一章 又見錢俊臣

韓秀峰在走馬老家過完元宵節,正月十六帶着妻兒、費二爺和潘二回到縣城。

再出門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並且去的地方不太平,所以不打算帶琴兒和兩個娃,也不用費二爺隨行。正準備跟岳父岳母、小舅子等親人以及關班頭、王經承等看着他長大的叔伯吃個團圓飯,沒想到一到家就被一個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不速之客找上了門。

“志行,沒想到是我吧?京城一別,轉眼間已有四年,你官運亨通,都已經正四品了。我不但還是從五品,連好不容易做上的武昌府通判都被革了!”

居然是錢俊臣,穿着一身皺巴巴的舊官服,看着在京城時瘦多了,也蒼老多了。頭髮花白,額頭上全是皺紋,要是在街上遇着,都不一定能認出來。

看着他老淚縱橫的樣子,韓秀峰覺得像一切是那麼地不真實,正不曉得該說點什麼,錢俊辰又看着潘二道:“長生,咱們又遇着了,聽說你也飛黃騰達了,署理過鹽大使,年前又以辦團剿賊出力,得賞正七品頂帶,加知縣銜!”

潘二見着他感覺像是見着鬼,楞了好一會兒才拱手道:“錢老爺,您啥時候回來的,咋……咋那麼久都沒點音信?”

“是啊錢兄,你啥時候回來的?”

“剛回來兩天,光顧着辦差,都沒來得及回家看看。不過回不回去也沒啥,反正家裡都沒人了。”

段吉慶意識到他就是傳說中的那個借錢不還的錢俊臣,但想到他跟女婿不但是舊識,而且是同進士出身,連忙道:“志行,外面不是說話的地方,要不請錢老爺去花廳?”

“對對對,錢兄請。”

……

三人來到花廳坐下,錢俊臣一五一十道起這幾年的辛酸事。

好不容易做上了湖北布政司經歷,結果長毛從湖南殺到了湖北,他運氣好被委派去給防堵的官軍籌糧餉,武昌第一次失陷時逃過一劫,但被他上任之後差人回來接到武昌的妻兒,不曉得是被長毛裹挾去了兩江還是被長毛殺了,反正迄今杳無音信。

後來長毛棄守武昌,順江而下去攻江寧,他隨向帥的大軍“收復”武昌,城破時原來的文武官員死的死、逃的逃,他被委以重任署理上了武昌府通判。

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沒找着妻兒,便娶了一個山西商人家的女子爲妻,後來又攀上時任湖北巡撫崇綸的高枝,正打算謀個知州做做,結果長毛竟殺了個回馬槍再犯湖北,又圍攻武昌。

崇綸貪生怕死,見到長毛勢大,於提議“出剿”。

城破的前車之鑑擺在那裡,前妻和兩個兒子也不知所蹤,他也覺得武昌不是久留之地,幫着串聯了一幫不想跟長毛死磕的文武官員附議。結果時任湖廣總督吳文鎔堅決不允,只能苦苦堅守了幾個月,總算老天有眼險險守住了。

再後來總督彈劾巡撫,巡撫彈劾總督,最終崇綸贏了,皇上以爲吳文鎔真是閉城不出,避而不戰,飭令吳文鎔率兵勇去攻剿長毛收復黃州。

走到那一步他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只能聽崇綸的。

當時吳文鎔手下只有四千多人馬,而長毛兵馬多達四萬,還不夠長毛塞牙縫的。吳文鎔一天給武昌發幾道公文要糧草,要兵。他們這些呆在武昌的文武官員,就跟崇綸異口同聲藉故道路不通,不發糧草,不發援兵。

果不其然,吳文鎔出師不久就兵敗黃州,隨後自盡而亡。而他們又幫着崇綸隱瞞吳文鎔戰死的消息,稱其失蹤。

結果沒過多久,長毛又大舉圍攻武昌,崇綸見勢不妙逃了,他也帶着妻兒跟着逃命,但沒敢跟崇綸往陝西跑,畢竟崇綸守土有責,朝廷一旦曉得武昌失陷定會治崇綸的罪,就這麼一口氣逃到了宜昌。

“再後來呢?”韓秀峰追問道。

錢俊臣擦把淚,哽咽地說:“賤內身子不好,不但受了驚嚇,在逃命的路上又染上了風寒,到宜昌的第二天就……就扔下我和剛會說話的娃走了。我一個男人咋帶娃,只能把娃寄養在宜昌的一個朋友家。”

短短三年,死了兩個妻子,兩個兒子,白髮人送黑髮人,換作誰都經不住這麼大打擊,韓秀峰一時間真不曉得咋勸慰。

潘二雖然同情他妻兒的遭遇,但又覺得這是報應,心想誰讓你跟那個貪生怕死的崇綸一起陷害吳大人的!

都已經落到如此田地,錢俊臣腦子裡全是報仇雪恨,也不怕韓秀峰和潘二笑話,擦乾淚咬牙切齒地說:“殺妻殺子之仇不共戴天,只要我錢俊臣還有一口氣在,就要跟長毛拼個你死我活!”

“錢兄,你打算咋報血海深仇?”

“爲朝廷辦差,給胡大人效力!志行,我這次就是奉胡林翼胡大人之命回來辦理鹽糧的。朝廷不是命四川協濟湖北十二萬兩嗎,胡大人讓拿出四萬兩在巴縣採買鹽糧。我親自辦,親自跟那些商人討價還價,採買齊之後親自解往湖北,誰要是敢貪沒一兩鹽或一斤糧,我錢俊臣跟他拼命!”

看着他擲地有聲的樣子,韓秀峰相信他這番話是發自肺腑。因爲他就剩下一個兒子,還寄養在朋友家,能看得出來也能感受到他是豁出去了。

正爲他如此巨大的變化暗暗唏噓,錢俊臣又掏出一份公文:“對了,這是胡大人命我回來採辦鹽糧的公文,這兩天我已經拜見過王道臺和費府臺,他們說你打算等各州府的銀子運到巴縣,親自率團勇解往湖南和湖北,所以一聽說你回來了就趕緊過來找你。”

“年前急着回老家過年,路過巴縣都沒顧上去拜見王大人,錢兄,王大人可好?”

“說起來巧了,他也是甲辰科進士,跟我正好是同年,他是江西廬陵人,生活習慣跟我們巴縣這兒差不多,一切都挺好的。”

“難怪胡大人派你來採辦鹽糧,原來胡大人曉得你跟王道臺是同年。”

“老弟誤會了,王廷植剛到任沒幾天,胡大人遠在湖北哪會曉得這些,之所以命我來是因爲我是重慶府人,對巴縣比別人熟悉。”

“原來如此,”韓秀峰想想又問道:“那你這兩天住在哪兒?”

“湖廣會館,就住你家門。”

“這麼說已經見過江宗海和關允中他們了?”

“見過,八省客長都見過,採辦鹽糧的事離不開他們,就算想不見也不成。”

“採辦鹽糧這麼大事,隨員不少吧?”

“湖北那邊戰事正緊,能上陣的都上陣的,剩下的那點錢糧也得用在刀刃上,所以就帶了六個湘勇,也全住在湖廣會館。”

見他不但鐵了心給胡林翼效力,並且處處幫胡林翼精打細算,韓秀峰不禁暗贊胡林翼的用人之道,畢竟對胡林翼而言想打聽錢俊臣的爲人太容易了,採買鹽糧這麼大事,換做一般人真不敢讓名聲爛透了的錢俊臣來辦,可胡林翼卻委以重任讓他來辦。

潘二同樣覺得曾在貴州做過貴東道的胡林翼不簡單,禁不住問:“錢老爺,您就帶了六個隨員,還要解運那麼多鹽糧,這一路好走嗎?”

“我剛拜見過王大人,王大人說了,他會飭令沿途各州縣派青壯護送,等到了湖北自然有湖北各州縣正堂幫着解運,直到把鹽糧運到大營交給鮑超。”

“鮑超,這名字有些耳熟,好像誰跟我提過。”韓秀峰沉吟道。

不等錢俊臣開口,潘二就低聲道:“四哥,杜三跟你說的,我也見過,年前從上海回來經過湖北時跟鮑超有過一面之緣。他跟我們也算同鄉,他老家夔州,他爹和他叔生前全是夔州協右營的兵,他也在綠營吃過糧。

綠營那點糧餉不夠養家餬口,他就幫着押運糧草去了湖北,正好遇上向帥籌建‘川勇營’,在向帥麾下效過幾個月力。後來因爲糧餉不敷,向帥只能把‘川勇營’給裁撤了,他又變成了無業遊民。再後來曾大人辦團練,他就投奔曾大人,在曾大人麾下效力。”

“想起來了,杜三是跟我說過。”韓秀峰反應過來,好奇地問:“錢兄,這麼說鮑超現而今獨當一面做上營官了?”

“不但做上了營官,年前還救過胡大人的命。後來克復金口,他功勞最大,因膽識過人,忠勇冠軍,深得胡大人器重,先是擢升遊擊,賜號‘壯勇巴圖魯’,我回來前胡大人剛上疏舉薦他爲水師總兵。”

一個連飯都吃不上的無業遊民,竟在短短三四年內做上了正二品總兵,韓秀峰暗歎真是時勢造英雄。

潘二也禁不住嘆道:“兩江有向帥,湖廣有鮑超,誰說我四川不出人才的!”

錢俊臣這幾年一直在湖北,尤其去年一直在陣前效力,很清楚鮑超這個總兵官真是用命搏來的。每次打仗都身先士卒,每次從戰陣上下來時都像個血人,受傷是家常便飯,忍不住苦笑道:“志行,鮑超雖做上了總兵,但他那官跟你還是沒法兒比的。”

“咋就沒法兒比,他都已經正二品了,我才正四品,何況我正在丁憂守制,甚至連官都算不上。”

“他是武官,你是文官,武官跟文官能比嗎?再說你還不是一般的文官,你是做過‘小軍機’,入直過中樞的通政司參議,現而今雖在鄉丁憂,可皇上沒忘了你,還命你督辦川東團練!”想到在京城時的那些日子,錢俊臣又感嘆道:“可笑任禾居然想跟你一爭高下,且不說今年會試他不一定能中式,就算能金榜題名,他這輩子也沒法兒跟你比啊。”

“提起任禾,我想起件事。”

“啥事?”

韓秀峰微笑着說:“錢兄,黃鐘音黃老爺你肯定認識,他之前不怎麼去我們重慶會館,後來幾乎天天去。他現而今高升了,年前收到一封吉老爺寄回的信,信中說黃老爺外放廣東,署理雷瓊道。沒想到前幾天敖老爺又託日升昌捎回一封書信,說皇上又命黃老爺改赴廣西,署理廣西按察使。”

“連升幾級,這還真是個好消息!”

“所以我一接信,差人去他家報喜。”

“段大人,段大人曉不曉得?”

“曉得,我也差人去江北跟段大人稟報了,沒想到我重慶府這幾年不但出了一位欽差大臣,又緊接着出了一位布政使和一位按察使!”

要是擱一年前,見別人官運如此亨通,錢俊臣一定很羨慕。但現在不是一年前,錢俊臣一點也不羨慕,竟一臉期待地說:“志行,我們還是說正事吧,胡大人那邊糧餉吃緊,可成都等府的餉銀直至今日也沒解運到巴縣,你是皇上欽派的團練大臣,跟制臺大人說得上話,能不能幫我去一封信,請制臺大人幫着催催?”

“錢兄,我不是不想幫忙,而是這件事我實在開不了口。我真要是寫這封信,那就陳插手地方政務了。”韓秀峰頓了頓,又一臉無奈地說:“何況我們四川的情形你又不是不曉得,不但要防堵貴州的賊匪,還得協濟貴州、雲南、湖北、湖南甚至兩江糧餉,各州縣連年徵糧加耗,地方官員籌銀也不容易。”

“是啊錢老爺,別的州縣不能跟巴縣比,如果巴縣不是水陸要衝,沒設卡抽釐,別說巴縣,恐怕連道庫都空空如也。”潘二不失時機地說。

“看來我是強人所難了,二位恕罪,我是……”

“錢兄,我曉得你是急,可這種事急是急不來的。”

“看來只能等了。”

“錢兄,你剛纔說胡大人命你拿出四萬兩採買鹽糧的,道庫裡四萬兩應該有吧。王大人跟你又是同年,這個忙他應該不會不幫。”韓秀峰沉吟道。

“王大人說道庫裡原本有幾萬兩,但那幾萬兩銀子年前被黃制臺提走了。現在他也沒銀子,只能等厘金局上交厘金。可這大過年的,商人們的買賣哪有年前好,一天抽不了多少,估摸着起碼要等兩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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