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鈺兒很忙,天一亮就起來洗漱吃飯,然後換上洋人女子的衣裳,帶着小丫頭連兒乘坐馬車去美利堅傳教士辦的女塾唸書。
租界魚龍混雜,四川會館的主事擔心她倆出事,每天都讓兩個夥計一路護送。
儘管有兩個夥計護衛,但馬車一駛出巷口,就被一羣不曉得從哪兒來的野孩子給圍住了,追着甚至攔着討錢。任鈺兒跟往常一樣讓連兒往車外扔了一把銅板,那些個野孩子顧不上再追了,頓時哄搶起來。
搶到錢的喜滋滋拿去買東西吃,沒搶到的衝已駛遠的馬車罵罵咧咧,甚至吐口水,能依稀聽到他們是在罵任鈺兒是個不要臉的女人,是個假洋婆子!
餘三姑站在二樓露臺上看得心酸,淚水奪眶而出。
餘青槐站在巷口若有所思,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嘆道:“她這又是何苦呢。”
蘇覺明早見怪不怪,躬身道:“餘老爺,我今天正好沒什麼事,先陪您逛逛十里洋場。周老爺那邊我已經差人去稟報了,只是不曉得他在城裡還是在奉賢那邊的釐卡。他要是知道您來了一定很高興,一定會差人來請您去縣城敘舊。”
既然來了,自然要拜會下當年一起堅守萬福橋的周興遠。
不過餘青槐這會兒想的不是拜訪朋友,禁不住問:“覺明,這裡雖是洋人的租界,可租界裡的百姓對洋人一樣敬而遠之。鈺兒去洋人辦的女塾唸書,甚至穿洋人的衣裳跟洋人交往,總這麼招搖過市,不會有事吧?”
“這您大可放心,她和連兒不會有事的。”
“剛纔你又不是沒看見,怎麼就不會有事?”
“您是說那幫沒管教的野孩子吧,他們就是想討點錢,不會也不敢真撒野。而且護送她和連兒去女塾的兩個兄弟也不是一般的夥計,包括會館的劉主事和門房老錢,原來都是在薛府臺、劉府臺和虎提臺麾下效力的綠營把總甚至千總,連長毛都殺過,又怎會怕一幫小癟三。”
“他們既然是綠營武官,怎麼不去陣前效力?”餘青槐不解地問。
蘇覺明微笑着解釋道:“他們以前在攻上海縣城時受了傷,營裡缺醫少藥,要是讓他們呆在營裡就是讓他們等死。四爺念他們都是四川同鄉,就把他們接會館來請郎中甚至洋人大夫幫着醫治。也不曉得他們是不想再打仗了,還是想報四爺的救命之恩,傷養好之後就留在會館,現在更是什麼都聽任小姐的,畢竟任小姐是四爺的義妹。”
“這麼說鈺兒真幫四爺在上海當家了?”
“是啊,現在會館裡的人個個喊她姑奶奶。”蘇覺明笑了笑,又說道:“藍蔚雯這個道臺其實是護理的,他原本是候補知府。之前的道臺姓,叫趙德轍,進士出身,見任小姐總是這麼拋頭露面,甚至出入洋人的領事館,怎麼看怎麼不順眼,據說打算上摺子彈劾,結果被他的那些幕友給勸住了。”
“都驚動道臺了!”
“上海就這麼大,只要有點事就會傳得盡人皆知。”
想到本地的那些士紳十有八九也會跟趙德轍一樣看任鈺兒不順眼,餘青槐緊盯着他問:“人言可畏,你怎就不勸勸她呢?”
“餘老爺,這您大可放心,任小姐真不會有事的。您想想,她爹殉國了,她一個女子孤苦伶仃在上海,又不是朝廷命官,誰要是爲難她就是欺負她,傳出去會被人笑話的。”
“你就是不擔心人家以此彈劾四爺?”
“義妹終究義妹,又不是親妹妹,四爺認她作義妹是可憐她,再說四爺現而今遠在四川老家丁憂,就想管也管不着她,誰要是想借這個做四爺的文章,一樣會被人恥笑。反正任小姐現在是百無禁忌,至少在上海地界上誰也不敢欺負她。”
“洋人呢?”
“洋人更不會了,她跟花旗傳教土裨治文的夫人格蘭德女士不曉得有多要好,認得好多洋商的夫人、小姐,花旗領事館每次開舞會都請她,英吉利和法蘭西領事館有時候也請,在洋人眼中咱們這位小姑奶奶是大清最通情達理的官家小姐,有些洋人甚至以認得她或能請着她爲榮。”
“洋人很看重她?”餘青槐感覺有些匪夷所思。
蘇覺明同樣沒想到事情竟會發展成現在這樣,一邊陪着餘青槐往外灘方向走,一邊苦笑道:“洋人喜歡熱鬧,幾乎每天都邀朋友一起吃下午茶,每天晚上輪着宴客,吃飽喝足就開始奏樂跳舞。並且洋人喜歡攀比,別人請到了咱們這位小姑奶奶,你卻沒請到,你就會覺得很沒面子。而上海攏共就那幾個朝廷命官,別的官家小姐平日裡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想請別的官家小姐都請不着,所以咱們這位小姑奶奶在洋人不曉得有多吃香,用洋人的話說這是社交。”
“社交……跟洋人交,我看是濫交!”
“不說這些了,前頭那家西點店做的西點不錯,我陪您去嚐嚐。”
……
餘青槐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出身書香門第的任鈺兒,爲何要豁出女子最珍貴的名節去跟洋人社交。而事實上任鈺兒的一番苦心沒白費,不但領班軍機大臣文慶知道有這麼個奇女子,甚至連皇上都知道,因爲這半年來最機密的夷情都是她深入虎穴打探到的!
之前只曉得英佛二夷在一個叫做克里米亞的地方跟俄夷打仗,至於爲何會打起來,這仗究竟是怎麼打的,因爲能收集到的消息太少,一直沒能說出個所以然。
隨着消息越來越多,這一仗的脈絡也越來越清晰。
爲此,文祥特意讓王乃增和慶賢幫着擬了一道摺子,專程趕到圓明園遞牌子求見。然而,皇上似乎對此並不感興趣,才聽了一會兒就顯得有些不耐煩。
文祥急忙道:“奴才昨兒中午剛收到上海分號急報,已經查實俄夷打不下去了,已向英佛二夷求和,並在佛夷京城巴黎簽訂了和約。此役,俄夷戰死戰傷五十二萬餘兵勇,土耳其戰死戰傷近十萬兵勇,佛夷死傷九萬五千餘人,英夷死傷十萬,耗費錢糧無數!”
俄羅斯居然媾和了,咸豐心裡很不是滋味兒,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冷冷地說:“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皇上說得是,奴才還偵知俄夷此仗輸得不冤枉。”
“此話怎講?”
“因爲這一仗中,英佛二夷兵勇所使的是新式自來火鳥槍,奴才命新安搞到了幾竿,果然與之前的自來火鳥槍大不一樣,槍管裡刻有膛線,鉛子也是特製的,不但打得遠,並且打得準。”
文祥擡頭偷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說:“此外,俄夷的炮船大多是舊式帆船,無論進退全靠風向,而英佛二夷派出多艘蒸汽炮船,進退攻防無需靠風,打得俄夷水師無還手之力;再就是英佛二夷使用了一種叫做電報機的器物發號施令,將帥不管離陣前有多遠,通過電報機便能號令各營頃刻響應。”
“這個電報機究竟何樣?”咸豐下意識問。
文祥急忙道:“奴才也沒見過,奴才正在想辦法,看能否儘快找一件呈給皇上御覽。”
站在一邊的鄭親王端華忍不住問:“無論多遠也能傳遞消息,而且在頃刻之間?”
“稟王爺,正是。”
“皇上,奴才以爲此物不祥,奴才估摸着洋鬼子一定是使了什麼法術,馭使陰兵鬼魂傳遞消息,不然怎可能會如此之快!”
咸豐覺得端華的話有一定道理,擡頭道:“事有反常必爲妖,既然此物不祥那就不用進獻了。”
文祥追悔莫及,暗想早曉得鄭親王在這兒,今天就不應該遞牌子求見,見皇上發了話,只能硬着頭皮道:“嗻!”
咸豐對電報機不感興趣,只想知道英佛二夷究竟會不會跟大清開戰,陰沉着臉問:“英佛等夷在香港、廈門和上海等地有多少兵?”
“稟皇上,截止本月初八,香港有夷兵七百,戰船三條,英夷民勇一千三百餘人;廈門有戰船一條,夷兵七十二人;福州、寧波兩地既無夷兵也無戰船;上海有戰船四條,夷兵四百二十八人,西夷召集洋商僑民所辦的洋槍隊共八百二十餘人。不過據奴才所知,夷酋包令已奏請其朝廷往我大清增兵。”
“跪安吧,回去之後悉心打探,有動靜及時奏報。”
“嗻!”
文祥剛躬身退出大殿,鄭親王端華就笑道:“皇上,英夷本土距我大清十萬八千里,想增兵哪有這麼容易,奴才以爲大可不必爲此擔心。”
想到英佛等夷在大清沒多少兵,咸豐起身嘆道:“文祥這差事辦得不錯,韓四開缺回籍時還真保奏對了人。只是這韓四也太沒良心了,明明曉得朕正值用人之際,竟奏稱‘在衰絰中,不敢奉詔’,想想就來氣!”
鄭親王端華一直認爲韓四是弟弟肅順的人,急忙道:“皇上息怒,奴才以爲韓四不奉詔也情有可原。要說聖眷,康熙朝時的李光地聖眷恩隆吧,康熙三十三年出任兵部侍郎並提督順天學政,遇母喪遭康熙爺‘奪情’,後來改請假九個月回鄉治喪,康熙爺也沒恩准。
結果被翰詹科道羣起攻之,彈劾他平日裡以篤行理學自許,可在守孝這件事上卻有悖倫理,彈劾他‘貪戀苟且’、‘詭隨狡詐’。康熙爺見牽連甚廣,只能令其解任。連李光地都落得如此下場,何況他這麼個捐納出身的?”
咸豐恨恨地說:“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鄭親王端華豈能不知道皇上說得是那幫御史言官,終於松下口氣,想想又躬身道:“皇上,韓四雖在鄉丁憂,但他的義妹還在爲朝廷效力。據奴才所知,他那個義妹出身官宦之家,自幼飽讀聖賢書,又怎會不在乎自個兒的名節?可她還是義無反顧地深入虎穴,打探夷情,正所謂巾幗不讓鬚眉。”
“嗯,朕也聽文祥說過,”咸豐權衡了一番,隨即回頭道:“她爹不是殉國了嗎,追贈其父爲奉直大夫,誥贈其母五品宜人,蔭其弟成年後入監讀書,期滿候選!”
“皇上仁厚,皇上聖明。”
“她也是個可憐人,沒爹沒孃,還遇着韓四這麼個狠心的義兄,真是遇人不淑。”
“皇上,據奴才所知這事跟韓四還真沒多大關係……”
“怎就沒關係,他既然收留人家,認人家作義妹,就應該做一個好兄長。可他倒好,竟把人家往火坑裡推!”咸豐嘴上雖這麼說,心裡卻在想打探夷情這種事,那個奇女子是比“厚誼堂”派出的那些文武官員靠譜得多,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也只能讓那個奇女子接着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