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一日,武昌城南的五里墩大營終於接到了軍機處庭寄的諭旨。
保奏的有功將士全有封賞,陣亡的文武官員都有撫卹,奏請四川、湖南、陝西三省協濟火藥和奏請廣東採辦兩百尊洋炮以資攻剿的摺子皇上也都恩准了,朝廷對湖北堪稱有求必應,可看着諭旨上“以前通政司參議韓秀峰,爲太常寺少卿,著即刻回京,仍留軍機章京上額外行走”這幾句,胡大任、王家璧、方大湜和嚴樹森等幕友全愣住了。
“直接授太常寺少卿,既不是署理,更不是賞太常寺少卿銜。這可不是外放道員,而是直接擢升四品京堂,他這聖眷也太恩隆了吧。”金國琛邊看邊驚歎道。
想到外頭那些爲朝廷出生入死的將士,王家璧心裡很不是滋味兒,緊盯着諭旨嘀咕道:“李續賓雖排在前頭,可封賞李續賓只用了二十一個字。可因爲他韓秀峰竟用了三十二字,甚至都沒提因何擢升的!”
“這就躋身卿貳了,果然簡在帝心,難怪人家連道員都瞧不上呢。”方大湜不禁苦笑道。
胡林翼只是有些意外,並沒有覺得朝廷辦事不公,更不會妒忌。
畢竟相比別的卿貳官,尤其相比那些只曉得撈錢卻能身居高位的滿蒙勳貴,韓秀峰至少有軍功,至少是個能做事的。很清楚幕友們心裡之所以不是滋味兒,一是因爲韓秀峰太年輕,二是覺得以韓秀峰的出身沒資格做太常寺少卿。
他不想因爲這個影響將士們的士氣,坐下笑道:“人家本就是通政司參議,由通政司參議升轉小四品京堂再正常不過,要不是因爲出身,直接升擢小九卿都有可能,所以說不管在哪兒爲官,有沒有一個順暢的升轉之階很重要。”
“可他才做了幾天通政司參議!”
“他之前那個通政司參議是沒做幾天,可這兩年也沒閒着,督辦川東團練,協剿黔東北剿匪,現在又率川東團勇來我湖北助剿長毛,相比那些寸功未立只曉得熬年資的,他怎就沒資格升轉?”胡林翼反問一句,接着道:“軍機處的幾位大人想得還是很周全的,擬旨時只提韓秀峰之前的官職,不提因何擢升的,就是擔心我湖北將士不服,影響我湖北官軍士氣。”
“難道不提因何擢的,下面人就會服?”
“總比寫助剿湖北武昌援賊出力強吧,”胡林翼頓了頓,隨即話鋒一轉:“你們只盯着他躋身卿貳,卻沒在意最後一句。皇上竟命他仍留軍機章京上額外行走,我看這事沒表面上那麼簡單。”
嚴樹森聽得一頭霧水,禁不住問:“他以前就是小軍機,皇上讓他回京之後接着做小軍機,這有什麼不簡單的?反正太常寺又沒什麼公務,本來就只是翰林官們的進身之階。”
不等胡林翼開口,王家璧就擡頭道:“老弟有所不知,軍機章京品秩雖低,但值事樞垣、職司機要,稍有情弊,關係非常。所以朝廷對軍機章京的錄用和供職,規禁甚嚴。早在嘉慶五年,嘉慶爺就曾諭令‘嗣後軍機章京有升至通政司副使、大理寺少卿者,即不必在軍機章京上行走’!”
“他又沒在司內升轉,既不是通政司副使也不是大理寺少卿。”
“太常寺少卿一樣是正四品,按例是應該退出軍機處,不得再在軍機章京上行走的。”
嚴樹森反應過來,忍不住問:“他原來是額外的,現在又是額外,如此說來皇上因爲他破了兩次例?”
胡林翼摸着嘴角,沉吟道:“之前那個額外行走,雖是破例,但也無傷大雅。他現在都已經躋身卿貳了,皇上還命他在軍機章京上額外行走,不只是破例,也有違祖制。照理說翰詹科道應該會諫阻的,文中堂、彭中堂和白中堂等軍機大臣一樣會懇請皇上三思,可諭旨上還是寫得明明白白,所以說這事沒那麼簡單。”
“胡大人,您是說文中堂和彭中堂他們不但沒反對,反而以只是‘額外行走’不算違製爲由幫着皇上應付那些御史言官?”
“應該是,不然這麼大事絕不會這麼快就塵埃落定。”
“這麼說他不只是簡在帝心,連文中堂、彭中堂等軍機大臣都器重他。”
胡林翼一時半會也想不明白,乾脆讓親衛先去各營傳召封賞名單上的將士,等李續賓和韓秀峰等人趕到之後擺香案望闕磕拜,然後宣旨。
李續賓本來挺高興的,可聽到趕到湖北就打了一小仗的韓秀峰竟躋身卿貳官,心裡突然變得很不是滋味兒。
胡大任和王家璧很默契地幫着胡林翼把他請到一邊安撫,當得知皇上竟早就賞韓秀峰穿黃馬褂,甚至許韓秀峰代天傳旨賞賜,他才意識到胡林翼這功勞分得好。要是不給韓秀峰及其所率的川東團練分點功勞,就這麼讓姓韓的留在湖北,天曉得姓韓的一天會給皇上上幾道密摺。
就在他慶幸韓秀峰馬上就要滾蛋之時,胡林翼正坐在帥帳中請韓秀峰喝茶。
“志行,記得你率川東團勇來時曾說過,在我湖北呆不久。可見你早曉得皇上會調你回京,早曉得會被委以重任,不管在我湖北有沒有立下戰功。”胡林翼笑了笑,接着道:“太常寺少卿雖不是小九卿,但一樣是清貴無比的小四品京堂。可剛纔宣旨時我見你神色卻有些不太對,這裡沒外人,能否跟我說說究竟怎麼了。”
從聽到仍留軍機章京上額外行走那一刻,韓秀峰就意識到皇上是打算讓他接着做“厚誼堂”大掌櫃。而文祥這個大掌櫃做得好好的,皇上爲何要臨陣換將,可見廣東的局勢已迫在眉睫了。
韓秀峰甚至想象到,不但皇上希望他回去之後能跟上次一樣帶去好消息,連鄭親王、怡親王和彭蘊章、穆蔭、杜翰等王公大臣都希望能跟上次一樣,讓本打算起釁的洋人偃旗息鼓。
可這次跟上次不一樣,克里米亞的仗已經打完了,英吉利和法蘭西已經騰出了手,他們這次要麼不開戰,一旦開戰一定是不達目的不會罷休。
戰,很難打贏。
和,不但朝中的那些文武大臣不會答應,連皇上都不會甘心。
看着胡林翼好奇的樣子,想到此去京城搞不好會身敗名裂,韓秀峰憂心忡忡地說:“因爲該來的終究來了,因爲這官不好做。”
“該來的終究來了,志行老弟,你在雲裡霧裡的,究竟打的是什麼啞謎?”胡林翼笑問道。
厚誼堂在京城低調無比,那是擔心被一幫腐儒盯上。
想到眼前這位封疆大吏不但一點也不迂腐,而且爲達目的堪稱不擇手段。再想到潘二和李天寶等同鄉今後會在他手下當差,今後得靠他提攜,韓秀峰覺得沒關係藏藏掖掖,直言不諱地說:“洋人來了,如果不出意外,大人所奏請的那兩百尊洋炮,葉大人估計很難如期交付。”
胡林翼大吃一驚,緊盯着他問:“老弟是說洋人想起釁。”
“不只是起釁,而是打算跟咱們開戰!”看着胡林翼驚詫的樣子,韓秀峰苦笑道:“大人一定奇怪,秀峰這麼個捐納出身的,之前怎麼就做上了通政司參議,還以記名章京在軍機章京上額外行走。現在又怎就能做上太常寺少卿,甚至還能接着在軍機章京上額外行走。現在秀峰可以告訴大人,不只是因爲皇上器重秀峰,也不只是因爲有文中堂、彭中堂和肅順大人提攜,而是因爲秀峰所辦的差事。”
“對付洋人?”胡林翼下意識問。
“說起來慚愧,秀峰深受皇恩,可不但才疏學淺,而且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只能打探整理夷情供皇上和軍機處各大臣顧問諮詢,說白了只是個斥候頭子,也只能打探打探洋人消息,哪裡對付得了洋人。”
想到他的升遷之路是有些不同尋常,胡林翼意識到他的話不會有假,追問道:“可你這兩年不是在鄉丁憂的嗎?”
“秀峰這兩年是在鄉丁憂,但那個專事打探整理夷情的小衙門是秀峰一手籌設的,在香港、廣州、澳門、廈門、福建、寧波、上海等地打探夷情的人,也是秀峰開缺回籍前派出去的,總之,這差事並沒有因秀峰迴鄉丁憂而耽誤。”
“這麼說你這兩年雖在鄉丁憂,但消息一直很靈通。”
“涉及夷情的消息,秀峰的確比大人靈通。”
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可不能在剿賊平亂的同時跟更難對付的洋人開戰,胡林翼越想越擔心,驀地起身道:“王大奎!”
“卑職在。”守在帳外的親衛急忙道。
“退出二十步,守住大帳,沒有本官的傳召,誰也不得靠近!”
“卑職遵命!”
胡林翼想想還是不放心,走出去看了一眼,這纔回來道:“老弟,跟我說說,廣東那些現在是何情形。”
兩江戰局急轉直下,雲貴、山東、河南一樣不太平,現在洋人又在生事,韓秀峰真不知道朝廷能撐多久,打心眼裡覺得應該跟眼前這位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搞好關係,乾脆將所知道的一五一十慢慢道來。
胡林翼聽得膽戰心驚,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凝重地說:“想想這也不能全怪葉名琛,他敢做主嗎,他又能做什麼主?他也不容易啊,不管怎麼說他這幾年至少保住了廣東,甚至有餘力協濟兩江。”
“不然皇上也不會明明曉得他總是謊報夷情,還擢升他爲體仁閣大學士。”
韓秀峰揉了把臉,又輕嘆道:“可總是糊弄是糊弄不過去的,眼前這一關他不好過。他這一關要是過不去,秀峰就有事做了。要是決定戰,皇上一定會命秀峰去陣前效力;要是決定和,皇上十有八九會命秀峰隨哪位王公大臣去跟洋人談;總之,這四品京堂不是那麼好做的。皇上給了秀峰那麼多,秀峰也該還給皇上了,唯一不放心的是這幾年跟秀峰出生入死的那些兄弟。”
胡林翼豈能聽不出他的言外之意,緊盯着他很認真很嚴肅地說:“志行老弟,你的人胡某會幫着關照,但胡某也有一事相求。”
“大人言重了,有什麼事大人儘管吩咐。”
“能不跟洋人開打就不要開打,胡某說不上話,但老弟能,一切仰仗老弟了!”看着韓秀峰欲言又止的樣子,胡林翼又拱手道:“胡某知道一旦洋人生事,朝中的文武大臣定會異口同聲奏請跟洋人決個高下,誰要是敢奏請議和,定會被千夫所指。但爲天下計,你我的榮辱又算得上什麼?”
韓秀峰心想你說得倒輕巧,真要是走到那一步,你敢上奏請議和的摺子嗎,你願意明知無力迴天仍不惜留下千古罵名嗎?
想到這些,韓秀峰微微搖搖頭。
“老弟不但深受皇恩,更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不會也那麼迂腐吧?”
“秀峰不是迂腐,而是不想明知不可爲而爲之。實不相瞞,秀峰早打定主意,真要走到那一步,秀峰絕不會奏請議和,也不會奏請跟洋人開打,而是聽皇上的,皇上讓談秀峰跟着皇上欽點的欽差去跟洋人談,皇上要是讓開打,秀峰就跟着領兵的欽差大臣去跟洋人決一死戰!”
“恕胡某直言,老弟你這不是迂腐,你這是愚忠!”
韓秀峰很清楚講大道理講不過他,意味深長地說:“秀峰之所以打算主戰,不只是愚忠,也是想痛痛快快地打一仗。”
“要是敗了呢?”
“要是能僥倖打贏自然好,要是敗那就敗了吧,有時候敗了也不一定全是壞事。”
胡林翼豈能聽不出韓秀峰的言外之意,因爲只有被打疼了滿朝文武纔會曉得大清已不再是天朝上國,也纔會真正明白林文忠“師敵長技以制敵”的良苦用心,但還是緊盯着他問:“那老弟有沒有想過真要是跟洋人開打,不但很可能會一敗塗地,並且到時候不但要答應洋人現在提出的那些條件,甚至要跟道光朝時一樣割地賠款?”
“想過,可光我想到又有何用?”韓秀峰反問了一句,一臉無奈地說:“事到如今,別說秀峰,就是大人您大聲疾呼也沒用。”
“也是,胡某是有些強人所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