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來越冷,太陽落山的越來越早。
在旗昌洋行坐了一下午的蘇覺明,跟往常一樣戴上瓜皮帽,沿着洋人修的馬路直奔外灘。
路上車水馬龍,他像頭一次來似的邊走邊好奇地四處張望,遇着稀罕事停下來看會兒熱鬧,走累了找個乾淨的地方坐下歇會兒,直到不動聲色搞清楚江面上有幾艘洋人的船,究竟是炮船還是商船,炮船上究竟有多少尊炮,才沿大馬路回四川會館。
租界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像他這樣無所事事,天天在租界閒逛的朝廷命官更是屈指可數。
一路上的幾家洋行的夥計幾乎都認得他,沒少在背後嘲笑他這個既沒權也沒錢,甚至連衙署都被洋人佔了,只能寄居在四川會館的江海關幫辦委員。但只要見着他都會出來喊一聲“蘇老爺”,有時候還會請他進去喝杯茶。
蘇覺明早習慣了被冷嘲熱諷,表面上總是裝出一副官場失意、落魄無比的樣子,但心裡卻在想你們這些“假洋鬼子”又有什麼了不起,正暗罵剛纔那個王阿貴有本事這輩子就呆在租界,“厚誼堂”明面上的掌櫃楊清河的二兒子楊念家竟從人縫裡鑽了出來。
“三爺,周老爺回來了!姑奶奶正好在家,一聽說周老爺回來了,就讓小的趕緊出來尋您。”
蘇覺明回頭看了一眼身後,低聲問:“他怎回來的這麼快,難道事情辦得不順?”
楊念家急忙道:“周老爺說姑奶奶交代的事全辦妥了,之所以回來的這麼快,不是辦得不順,而是辦得太順。”
“什麼叫太順?”
“他先去的蘇州,等拿到薛府臺的書信纔去找張玉良和‘老虎’、‘小虎’他們的。向帥雖殉國了,但江南的蜀將還有不少,張國樑不能不給他們面子。周老爺還說這一路沒之前以爲的那麼兇險,說長毛全龜縮進了江寧城。”
楊念家所說的周老爺就是曾經的“銅天王”周興遠,原本在上海做縣丞幹得卻是設卡抽釐的差事,堪稱日進斗金,個個看着眼紅。向榮在時誰也不敢動他,結果向榮病死在軍中的消息一傳到上海,就被上海道藍蔚雯和上海知縣黃芳聯名參了一本,朝廷下旨革職查辦。
周興遠抽的那些厘金究竟去哪兒了,薛煥心知肚明。
可向榮生前只是總攬江南軍務的欽差大臣,管不着地方上的事,安排周興遠來上海設立絲茶局籌餉的事本就上不了檯面。並且薛煥是蘇州知府,並不是松江知府,就算是松江知府也管不着上海的事,只能乾着急卻幫不上忙。
絲釐局的賬根本經不住查,周興遠不想坐以待斃,竟帶着沒來得及解往江南大營的五萬多兩厘金躲進了租界!
任鈺兒知道他跟韓秀峰的關係不錯,也知道他這次真是冤枉的。
再想到“厚誼堂”急需銀錢週轉,不然文祥和王乃增也不至於讓各分號幫着想辦法,乾脆收留了周興遠,讓周興遠變成了“厚誼堂”上海分號的人,那五萬多兩厘金也隨之通過“日升昌”匯到了京城。
任鈺兒上個月讓周興遠去找張玉良、虎嵩林、虎坤元、張應祿、周天受、周天培和周天孚等巴縣籍武官,不是因爲厘金的事,而是想幫韓秀峰的義兄杜三求個恩典,畢竟人死了但不能白死。
想到杜三究竟算不算殉國,就是幫辦江南軍務的張國樑一句話的事,而張國樑不可能不給那麼多蜀將的面子,蘇覺明想想又問道:“既然事已經辦妥了,姑奶奶也曉得了,她爲何急着讓你出來找我?”
“姑奶奶說京城來信兒了!”
“知道了。”
京城來信兒可不是一件小事,蘇覺明不敢在外面問,就算問了楊念家也不曉得,急忙加快腳步。
匆匆趕到會館後頭的公館,只見任鈺兒正站在院子裡的玻璃暖棚裡,戴着手套,拿着一把剪刀,照着洋人畫冊裡的圖樣,剪花插花。
這是女塾的課程之一,蘇覺明並不覺得奇怪,跟站在一邊的周興遠拱拱手,隨即小心翼翼地問:“任小姐,聽念家說京裡來信兒了?”
“來信兒了,”任鈺兒放下剪刀,回頭道:“王先生在信裡攏共說了三件事,兩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這腔調也是跟洋人學習的,蘇覺明早見怪不怪,禁不住笑道:“您還是先說壞消息吧。”
“壞消息其實我們早曉得了,就是香港英軍攻打廣州的事,王先生讓我們趕緊打探清楚英吉利究竟會不會從本土調兵,趕緊打探法蘭西和美利堅的動向,並留意上海這邊洋人的動靜。”
任鈺兒走到石桌邊,端起連兒剛煮好的咖啡抿了一口,用手絹輕輕擦了擦嘴角,接着道:“好消息是我四哥在湖北打了個大勝仗,皇上不但擢升我四哥爲太僕寺少卿,命我四哥即刻回京上任,還命我四哥仍在軍機章京上額外行走。”
蘇覺明心想這真是個好消息,不禁笑道:“太好了,我就曉得四爺早晚會回京,早晚會高升!”
周興遠也感嘆道:“太僕寺少卿雖不是小九卿,但一樣是卿貳官。四爺都已經做清貴無比的四品京堂,皇上還命四爺在軍機章京上額外行走,可見四爺聖眷有多恩隆!”
“我四哥雖做上了四品京堂,雖又做上了‘小軍機’,可我估摸着眼紅的人一定不會少,他這官能不能做穩,咱們雖幫不上大忙,但也能幫着出點力,所以上海這邊差事不能鬆懈。”
“小姐說得是,小姐放心,我一定會悉心打探的。”
“嗯。”任鈺兒微微點點頭,隨即笑看着周興遠道:“再就是周先生您不用再爲絲釐局的事擔心了,王先生說藍蔚雯光曉得彈劾別人,也不想想他自個兒的屁股乾不乾淨。他這道臺做不了幾天,新任道臺姓湯,名雲鬆,道光二十年進士,不但跟吉雲飛吉老爺是翰林院的同僚,跟卓中堂的公子卓橒和巴縣的龔瑛龔老爺乃同年。
卓橒卓大人現而今已官居兵部右侍郎,得知湯雲鬆要外放蘇鬆太道,還曾跟吉老爺一起在重慶會館擺酒祝湯雲鬆高升。文大人和王先生不但應邀赴宴,開席前還拉着他一起去會館的鄉賢祠拜祭過向帥畫像和靈位,然後私下裡跟他說了下絲茶局的事。”
周興遠懸着的心終於落下了,不禁嘆道:“朝中有人跟沒人就是不一樣,要不是文大人和王先生關照,我周興遠真會跳進黃浦江也洗不清!”
“文大人官運是亨通,可要不是我四哥,他能有今日?”任鈺兒笑了笑,又意味深長地說:“至於您的事,湯雲鬆也是看卓大人和吉老爺的面子,說到底是看我四哥的面子,他跟文大人可沒什麼交情。”
“是是是,小姐說得是,說到底還是得靠四爺!”
“周先生,我就是這麼一說,您大可不必一口一個四爺。您跟我四哥是什麼交情,說起來我都得喊您一聲兄長。”
今時不同往日,周興遠可不敢跟眼前這位連蘇州知府薛煥都以禮相待,連上海道藍蔚雯都不敢招惹的姑奶奶稱兄道妹,急忙拱手道:“小姐真會說笑,興遠乃戴罪之身,可不敢跟四爺稱兄道弟,不然真成不懂規矩了。”
“您總是這麼客氣,都說了是自個兒人,爲何搞這麼生分。”
任鈺兒微微一蹲,道了個萬福。
周興遠豈敢受此大禮,急忙躬身回禮。
蘇覺明正暗暗嘀咕任鈺兒到底是念過書的,不但念過聖賢書還念洋人的書,變得越來越精明,越來越厲害,甚至變得都不像一個女子,竟敲打起舉人出身的周興遠。正尋思四爺要是曉得一定會刮目相看,周興遠突然道:“任小姐,興遠這次在金壇軍中,聽張玉良他們說長毛這幾個月的仗打得有些蹊蹺。”
任鈺兒雖然只對洋人的動向感興趣,但還是笑問道:“怎麼個蹊蹺?”
“他們說秦日綱擊破江北、江南官軍之後非但沒乘勝追擊,而且很快就率兵回了江寧,在江寧呆了好幾天纔派出去攻丹陽和金壇。向帥病逝在軍中的消息傳得很快,連丹陽和金壇等地的好多百姓都曉得。
官軍主帥死了,照理說他們應該猛攻,可他們竟在向帥病逝後的第四天,突然從丹陽撤兵,撤得一乾二淨!後來聽說他們去攻金壇,而金壇城內只有一千多團練和李鴻勳所統帶的七百多綠營兵,東、西、北三面都被他們給圍了,張玉良等人所率的援軍根本無法靠近,可打了二十多天城都快破了,他們又悄無聲息連夜拔營撤了。”
“長毛退兵不好嗎?”任鈺兒下意識問。
周興遠解釋道:“不是退兵不好,而是這仗打得有些蹊蹺。您想想,他們從江南轉戰到江邊,一路攻城略地,堪稱勢如破竹,可費那麼大勁兒打來打去,一座城也沒佔,就這麼退回去了,甚至任由和春和張國樑收攏潰兵,重整江南大營,這跟沒打又有啥兩樣,他們究竟圖個啥?”
任鈺兒終究是個女子,幫着打探打探夷情還想,對戰陣上的事是真不懂,可想到中午剛收着的信,不禁喃喃地說:“去攻湖北,去援武昌城長毛的賊首石達開,好像也跟秦日綱一樣打着打着退兵了。要不是石達開退兵,我四哥也回不了京。”
“這麼說湖北那邊的長毛也是虎頭蛇尾?”
“王先生的信上是這麼說的。”
“任小姐,能否讓興遠看看王先生的信。”
“這有何不可,連兒,去幫我把信拿來。”
“好的。”
……
等了不大會兒,連兒就把翻譯好的信取來了。
周興遠顧不上欣賞任鈺兒的筆跡,只看內容,看着看着竟沉吟道:“難不成傳言是真的,難道真鬧內訌了?”
“周先生,您是說……”任鈺兒禁不住問。
周興遠放下信,解釋道:“小姐有所不知,興遠這次去金壇,遇着幾個常去江寧城外跟長毛買賣的奸民,他們說長毛鬧內訌了,你殺我,我殺你,殺來殺去死了好多人,並且死的都是廣西老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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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有這樣的事!”任鈺兒大吃一驚。
“我問過張玉良和周天培,他們聽說過不少傳言,不是傳得有鼻子有眼,而是傳得一個比一個誇張,有的說洪秀全死了,有的說楊秀清死了,有的說秦日綱死了,誰也不敢當真。畢竟這些年類似的傳言太多,連欽差大臣賽尚阿當年都謊報過,不算民間的傳言,光奏報上的要是加起來,洪秀全和楊秀清這幾年已經死過幾十次了!”
任鈺兒追問道:“那這次是真的還是假的?”
“這誰說得清楚。”周興遠苦笑道。
想到四哥正在進京赴任的路上,要是能查實這個消息,四哥進京之後第一個稟報皇上,皇上一定會很高興,任鈺兒緊盯着周興遠道:“周先生,我覺得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您在軍中效過力,又是剛從金壇回來,路熟人熟,要不勞煩您再走一趟,多找些人問問,看能否搞清楚這傳言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