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官職和品級,長蘆鹽運使崇厚都比韓秀峰高。
然而韓秀峰不只是京官,也是奉旨巡視海防的欽差,用百姓們的話說是“見官大三級”,所以崇厚要按規矩前來拜見。
都是從“厚誼堂”出來的人,之前卻從沒見過,更沒打過交道。但有恩俊在,二人並不覺得生分,寒暄了幾句就說起了正事。
“韓老弟,皇上可算把您給派來了!不怕老弟笑話,愚兄這運司做的是心驚膽戰,打收到西夷犯廣州的消息到現在,愣是沒睡過幾個好覺,真叫個夜不能寐啊!”
“一日三驚?”韓秀峰苦笑着問。
“所以說有時候真是知道的越少越好。”崇厚輕嘆口氣,放下茶杯憂心忡忡地說:“葉名琛做不了主,也不敢擅自做主,西夷早晚要來。可大沽口南北兩岸就四座還是道光二十年修築的炮臺,攏共就一千多綠營兵和四十多尊鏽跡斑斑也不曉得能不能用的鐵炮,靠這點兵和這點炮能擋住西夷嗎?”
韓秀峰能理解他此時此刻的心情,因爲西夷的炮船一旦闖入大沽口,在直隸總督、直隸布政使和京營的援兵趕到之前,皇上一定會下旨命他這個鹽運使總攬海防事,到時候既不能擅自跟西夷會晤,更不能私許西夷提出的什麼條件,同樣不能趁西夷立足未穩打西夷個措手不及,只能坐等西夷先開槍開炮然後再回擊。
且不說失了先機這仗能不能打贏,就算他能做主什麼時開打,能把握住先機,靠大沽協的這兩營兵也不是西夷的對手。
想到這些,韓秀峰低聲問:“地山兄,皇上不止一次降旨命天津鎮總兵小心戒備,他爲何還如此鬆懈?”
提起這個崇厚一肚子鬱悶,無奈地說:“老弟有所不知,前兩任總兵官都是署理的,最久的幹了不到一年,大沽協副將同樣如此。現在的總兵官和大沽協副將連署理的都不是,而是護理的。這官能做幾天都不曉得,他們哪有心思操練兵馬加強海防。”
“將換的太頻繁了。”
“簡直跟走馬燈似的,真叫個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
“烏勒洪額呢,烏勒洪額在忙什麼?”韓秀峰想想又問道。
跟韓秀峰崇厚沒任何顧忌,直言不諱地說:“皇上命他署理長蘆鹽政,不只是讓他監察長蘆鹽務。可他倒好,海防的事兒一概不問,只知道盯着那點鹽稅,只曉得采辦貢品,張羅進獻。好多貢品在天津採辦不到,前些天甚至差人去蘇杭採辦。”
朝廷早下旨免除了各地的進獻,但長蘆鹽運司、兩淮鹽運司和江寧織造、蘇州織造等衙門並不在此列。
按例長蘆鹽政每年要進攻四次,分別是年節、端午、皇上生辰和皇太后生辰,貢品主要是絲綢、玉器、瓷器、傢俱等等;除了這四次例貢,每年還要進獻古玩、雀鳥、花卉、果品、食物等七八次。有些貢品是固定的,比如每年四月要進呈雀鳥四十籠、佛手五桶。
皇上每年都收到不少進獻,可事實上只會看一眼貢品清單,有時候甚至連看都不會看,更別說用了。那些花大筆銀子置辦的貢品,說是登記造冊進了內務府庫房,其實最終都到了內務府官員甚至胥吏的家中。
烏勒洪額是從內務府出來,不可能不知道這些,卻依然把進獻當作頭等大事,可見是個“會做官”的。
再想到進獻確實是件大事,韓秀峰實在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乾脆換了話題:“地山兄,其實您大可不必爲這些事擔心。”
“此話怎講?”
“您想想,西夷真要是大舉來犯,靠大沽口兩岸的這四座炮臺,靠大沽協這兩營兵抵擋得住嗎?換言之,真要是有戰事,靠得是援兵!”
“大沽協如此,督標、鎮標也不見得能好多少。”
“直隸督標、提標和鎮標指望不上,不是還有京營,有蒙古馬隊嘛。”韓秀峰笑了笑,接着道:“都說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綠營也好,八旗也罷,之所以廢弛,我看這毛病出在根子上。只要換個統兵之人,再想想辦法把糧餉接濟上,我估摸着還是能跟西夷打一仗的。”
“韓老弟,您是說僧格林沁?”
“現而今只能指望僧王了,他在京城也沒閒着,只要一得空就去南苑操練馬隊。更何況皇上並非一點準備沒有,不然也不會命秀峰來巡視海防。”
“可光巡視又有何用!”
“有用,有大用。”韓秀峰喝了一小口茶,耐心地解釋道:“這麼說吧,僧王在京里加緊操練兵馬,而我呢則是來打前站的。打仗講究的是天時地利人和,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有很多。”
“做什麼樣?”崇厚下意識問。
“兵部的輿圖還是乾隆朝的,這麼多年過去了,斗轉星移,滄海桑田,要是再靠那會兒的輿圖行軍打仗簡直是兒戲。所以咱們不但得趕緊重新繪製一份輿圖,還得召集人手好好量量海河走向有沒有變,各處河道究竟有多寬,水究竟有多深,尤其大沽口和北塘的地形水勢。”
看着崇厚若有所思的樣子,韓秀峰又說道:“來前我查閱過不少關於大沽口的公文,有好幾份上都提及大沽口外有一道攔江沙,‘平水不過二尺,潮來水深丈餘,漲不過時即落’。三年前夷酋包令來時,軍機處的那些‘小軍機’就曾查閱到了,甚至以此爲憑跟幾位軍機大臣進言,有這道攔江沙在,西夷的大炮船就進不來。”
崇厚從來沒領過兵打過仗,真不知道也不懂這些,禁不住問:“那到底有沒有這道攔江沙?”
“有,下午我去瞧過,也跟附近的漁民打聽過。”
“那能不能擋住西夷的炮船?”
“我沒量過漲潮落潮時的水深,不過照漁民的說法,落潮時應該能擋住裝有幾十尊炮的大船,但一定擋不住西夷的小炮艇。”韓秀峰摸着嘴角,又無奈地說:“現而今不比道光二十年,西夷的炮船炮艇不再靠風航行,現在全是蒸汽船。有沒有風,風向對他們有沒有利,已經不重要了。”
“這麼說那道攔江沙沒什麼用?”
“有用,至少能攔住大炮船。”
韓秀峰想了想,接着道:“河道寬窄、水深幾尺幾丈,每日幾時漲潮、幾時落潮,平時刮東南風還是西南風,這些全得趕緊搞清楚;大沽口及北塘兩岸的地形一樣得勘察清楚,以便因地制宜地修繕加固炮臺,以便在炮臺下修寨牆挖壕溝;再就是凡事要做最壞打算,要勘察清楚大沽口及北塘至天津乃至通州一線的水路陸路,哪裡好走,哪裡不好走,哪裡可阻截,哪裡可設防,我等心裡全得有個數!”
崇厚終於明白皇上爲何器重眼前這位了,也終於明白皇上爲何命眼前這位來巡視海防,想到有眼前這麼一位不但跟西夷打過交道而且打過仗的太僕寺少卿,以及正在京城枕戈待旦的僧格林沁在,突然覺得真要是跟西夷大打朝廷真不一定會輸,不禁問道:“需要我做些什麼?”
“既然地山兄都開了這個口,秀峰就不跟您客氣了,”韓秀峰從書桌上拿來一份早擬好的章程,遞給他道:“該做的全寫在上面,不知地山兄需要多久才能辦妥?”
崇厚不敢輕易立軍令狀,接過清單仔仔細細看了看,估算了好一會兒才擡頭道:“最快也得三個月。”
“三個月就三個月,不過一定得勘察仔細。”
“老弟放心,我會派可靠之人去辦。”
……
目送走長蘆鹽運使崇厚,有請長蘆鹽政烏勒洪額和天津道英毓。
來之前就打探清楚了他們的底細,跟他們這兩個只曉得撈銀子的庸官,韓秀峰實在沒什麼好說的。敷衍般地跟他們寒暄了一會兒,收下他們送的兩大疊銀票,便端茶送客。
見着一進門就噗通一聲跪下請罪的護理天津鎮總兵嶽克清阿和護理大沽協副將於雙福,韓秀峰就沒那麼好說話了,不但沒讓他們起來說話,而且陰沉着臉咬牙切齒地怒罵道:“嶽克清阿,於雙福,來前皇上還跟本官提起你們,說兵部豫請拔缺,命本官巡視海防時順便瞧瞧你們的差事究竟辦得怎樣,要是一切屬實便上摺子奏請覈准,可你們竟如此鬆懈,簡直玩忽職守,我看這缺你們十有八九是補不上了。”
“大人恕罪,卑職……卑職真不知道大人前來巡視海防纔有失遠迎的。”
“一派胡言,這是迎不迎本官的事嗎,簡直豈有此理!”
“卑職糊塗,卑職口無遮攔,卑職不會說話……”
於雙福一邊求饒,一邊爬到韓秀峰面前,掏出一疊早準備好的銀票:“韓大人,這是卑職的一點心意,求求您二位高擡貴手饒了卑職吧,卑職明兒一早就召集左右二營操練……”
韓秀峰真不知道他們這總兵官和副將是怎麼做上的,想到他們本就是護理,並且守大沽口真正靠的也不是他們,乾脆把銀票接過來放到一邊,恨鐵不成鋼地說:“既然知罪,那本官就網開一面,給你們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從明兒個開始好生操練。要是敢再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別怪本官不留情面!”
“謝大人。謝大人高擡貴手!”
“天色不早了,趕緊回去吧。”
“嗻。”
趕走兩個草包,三年多沒見的永祥跟着恩俊走了進來,一見着韓秀峰便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倒起苦水。
“好了好了,一個大男人,哭哭啼啼,也不怕別人聽見笑話。”韓秀峰示意恩俊把手巾拿來,讓他擦了擦臉,然後一邊招呼他喝茶,一邊直言不諱地說:“當年我提醒過你,博川兄提醒過你,仲華也不止一次提醒過你,讓你別跟聯順走太近,你偏偏不信,非得去巴結他,弄成現在這樣能怨誰?”
永祥無言以對,耷拉着腦袋不敢吱聲。
韓秀峰暗歎口氣,接着道:“來前博川和仲華還提起過你,說讓你跟地山兄來天津效力純屬權宜之計。想想也是,他既不領兵在都統衙門又沒兼差,想提攜都提攜不了,只能讓你先在運司衙門跑腿打雜。”
“四爺,您別說了,我走到這步田地純屬咎由自取。”
“就這麼自暴自棄了?”韓秀峰反問一句,隨即話鋒一轉:“既然來了就別走了,今後就跟着我吧。”
永祥楞住了,見恩俊正一個勁兒給他使眼色這才反應過來,急忙起身道:“謝四爺提攜,謝四爺關照,我就曉得四爺您是個念舊的人!”
“好了好了,都說了是自個兒人,何必搞這麼見外。”韓秀峰從書桌上拿起一份早擬好的公文,想想又數了幾張剛收的銀票,一併遞給他道:“不過跟着我你也別想享清閒,你來天津有一段日子了,對地方上比我熟悉,這些差事只能交給你去辦。”
“四爺,您這是說哪裡話,我纔不想享清閒呢,我就怕沒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