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之內,村子山腰處的房屋門前,在一個土坪上,幾個婦人正在一起嘮嗑閒聊,更有兩個婦人抱着孩童。
春耕過後,本就有一段時日空閒着,而本就閒得慌的婦人,自然喜歡聚集在一起,聊東聊西,一起打發時間。
這不,這段時日最讓這些婦人喜歡閒聊的,就是那壽父、孇氏一家,當看到這幾日隔壁村鶯氏,隔三差五的來到孇氏家,幫忙這那的,所有人都疑惑,那鶯氏吃錯藥了?還是腦袋糊了?
以前的鶯氏,可最不喜壽父,更別說孇氏。
如今這熱情的模樣,突如其來的轉變,讓所有人都感覺,鶯氏像變了一個人一樣,什麼時候對孇氏這般親近……
沒道理啊!
“筠寒啊!今日怎麼不見鶯氏過來?”
名叫餸的婦人,突然看向走來的少婦,笑着問道。
其他婦人也一臉好奇的看着筠寒,作爲水壽的妻子,以往筠寒都不怎麼喜歡與她們接觸,就是其子束兒,都是大部分時間待在家中,若非前兩日鶯氏帶着束兒過來,與讓她們的孩子一起玩,筠寒都不會過來這裡。
“哦,餸嬸,伯母身體有恙,今日不過來了!”
筠寒聽着婦人的話,趕忙笑着說道,不過笑容有些僵硬。
雖然生活在水村,但筠寒這幾年,基本都沒怎麼與這些婦人接觸,若非束兒哭得眼睛都腫了,非要過來與其他孩童玩,筠寒也不會來到這裡,見這些婦人。
而心裡牴觸的原因,歸根結底還是筠寒那數位謀面的小叔子,就是不提良人的囑咐,就是家母,也不喜歡這些婦人,因爲當初,這些婦人便是嘲笑小叔子最厲害的人,那音訊全無的小叔子,小時候,便是被這些婦人嘲笑到大。
“原來是病了!怪不得!”
餸聽到筠寒的話,明白過來後,恍然大悟般的點點頭,與其他婦人對視一眼。
“也是苦了那鶯氏了,聽說啊!自從得知良人死後,那鶯氏一路從魏地,哭回齊國,那日在家中,所有村民聽到那鶯氏的哭聲,都止不住的心酸,你說那子淮,好端端的怎會……唉!”
“可不是,此前我便說過,鶯氏那模樣,一看就是悲傷過度,會垮了身子,你們看,這不是……”
“我當初也看出來,那鶯氏啊,遲早會病倒!”
餸與其他兩個婦人,一個叫文禾、一個叫曷,三人不斷感慨說道。
在其他婦人點頭贊同的舉動下,三人心中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一臉早有預料的模樣,而看着一旁要帶着束兒回去的筠寒,幾人都沒打算挽留。
畢竟私下裡她們也沒少說過筠寒,仗着年輕,有些模樣,沒少與村子裡的男人,眉來眼去,聽說就連村頭那老獵戶,都親口說過,筠寒私下裡常常路過時,會偷偷看他幾眼。
“嗚嗚嗚~娘,不想回去,束兒要當白衍將軍!束兒要當白衍將軍!!!”
筠寒看着孩子又哭又鬧的模樣,沒好氣的打了一下屁股,看着徹底哭起來的孩子,筠寒鼻尖也有些酸楚,但還是忍住,看着只哭不鬧的孩子,抱起來便要離開。
“筠寒啊!孩子還小,不能這樣教的!”
叫做曷的婦人,面色枯黃,語氣尖銳的對着筠寒說道,一副過來人,實在看不下去的語氣。
隨着曷的話音落下,其他婦人看着筠寒,眼中也閃過一抹嘲笑。
“伯母身體有恙,前兩日照顧束兒,孩子貪玩,筠寒終歸還是要帶着束兒,去探望一番!”
筠寒抱着哭泣的孩子,對着曷婦人解釋道,隨後點頭示意,便轉身就走。
其他婦人對視一眼,看着筠寒的背影,小聲的議論起來,時不時看向筠寒的眼神,顯然說的不是什麼好話。
“誒?那人是誰啊!怎麼有點眼熟!”
“是啊!我也覺得有點眼熟……”
正小聲說話間,當看到遠處進村的小路上,出現兩道身影,見狀,幾個婦人紛紛議論起來。
“怎麼有點像水衍啊!”
突然,一名眼尖,抱着嬰兒的婦人,忍不住輕聲皺眉起來,望向遠處,神情有些疑惑。
聽到夫人的話,其他婦人聞言,也紛紛愣住了,隨即匆忙的望向那進村的人影。
水衍?
就連抱着束兒的筠寒,聽到身後婦人的話,都停下腳步,轉頭看向村口。
如果筠寒沒有記錯的話,那數位謀面的小叔子,便是名叫衍!
“真的是水衍!!!”
“是水衍,水衍居然回來了!快告訴其他人!”
“對,快去告訴其他人,特別是旬老,之前令史大人,不是說水衍回村子,便去臨淄城內告知與他……”
文禾與餸這兩個夫人,看清遠處那人影,真的是水衍之後,頓時起身。
她們如此着急的要把水衍的消息,告知村子裡的人,也是因爲有令史的囑咐,擔心她們若是不說,日後令史得知,定會怪罪他們村子。
她們可不敢得罪令史大人,那可是她們這輩子,都難以接觸的大人物,更是臨淄城內的官員。
“束兒不哭!叔父回家了!”
筠寒看着那些婦人的舉動,意識到真的是小叔子回家,連忙抱着孩子,往家裡的方向走去。
水村內。
小院子中,衍父正在牛欄外,將老牛帶出木棚,從院子中的角落,把一輛木拖車拉過來,將繩子與木架,安置在老牛身上。
孇氏看着衍父,彎腰搬着一個小袋子,心裡想着帶的東西,夠不夠去壽兒祖父家。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前幾日還好好的鶯氏,突然身體便癱軟無力,喘氣都費勁,已經躺在牀上動都動不了,聽其他人說,是傷心過度。
想到這裡,平日素有不合,但這幾日鶯氏的舉動,也把孇氏這二十年來受的氣,磨得差不多。
刀子嘴豆腐心,說的便是孇氏這種人,別看常常受委屈,但其他人對她半點好,便能消氣。
“良人,等會……”
孇氏搬着東西,朝着木拖車那裡走去,正準備說話,突然間,目光看到,院子外,突然有兩道身影。
還在疑惑是何人的孇氏,慕然間,便看到籬笆門被推開,一個熟悉的身影,便映入眼簾。
“衍兒!!!!!”
孇氏瞪大眼睛,當看清那進入院子的男子時,整個人都驚呆在原地,手中的東西掉落地上。
看到數年不見的身影,看到日思夜想的兒子,孇氏紅着眼睛,生怕是錯覺,連忙哭起來,不要命的跑向那水衍。
“衍兒?”
衍父綁着粗繩,當聽到妻子的話,連忙轉過身,當真的看到,離開多年的次子水衍,已經回家時。
衍父都愣住了,滄桑的老臉上,那已經有少許白髮之下的雙眼,也激動得泛紅起來。
“娘!爹!”
白衍看着快步跑過來的孃親,看向發呆的父親,當喊出這一聲爹孃的時候,白衍也紅了眼睛,白衍都不記得,多少次在夜深人靜時,想着見到爹孃,喊一聲爹孃。
如今回家,喊出這一聲時,白衍感覺整個人,甚至靈魂都在顫抖。
“孩子!你去哪裡了?”
孇氏語氣顫抖,滿是哭咽的嗓音,上下打量白衍,眼中滿是責備,更多的,還是心疼,那是一種責怪白衍音訊全無,更責怪自己作孃的,沒有做好的那種心疼。
“衍兒!這幾年你去哪裡了?娘好擔心啊!你知不知道啊!你知不知道!!!”
孇氏滿是慌張的手,不斷撫摸白衍的臉頰,淚水模糊了雙眼,順着滿是歲月痕跡的臉頰上流露,然而那目光,卻是一個母親,看到遊子歸家的思念,是這麼多年的擔心,在這一刻的宣泄。
“娘!衍兒離開齊國,出去闖蕩去了!”
白衍從小到大,少有看到母親落淚,更別說眼下這般。
爲人子,說不心疼是假。
“衍弟!!!”
突然間,白衍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目光從面前母親的臉上移開,擡頭看去,便看到木屋門前,一個瘸了腿的男子,滿是喜色的看着他,隨後一瘸一拐的走來。
白衍看着兄長,腦海裡浮現小時候,兄長的照顧,兄長入伍後,還不忘擔憂他有沒有衣物穿,有沒有被冷着。
如今,當親眼看着兄長一瘸一拐的模樣,白衍腦海裡一片空白。
若是見到母親,讓白衍紅了眼,眼睛滿是喜極而泣的淚水,那麼當看到兄長的模樣。
這一刻。
一股前所未有的憤怒,讓白衍雙眼之中,佈滿血絲。
田假!!!
白衍咬牙切齒,一臉猙獰起來,額頭青筋凸起,那憤恨與自責的情緒,讓白衍神情有些崩潰,此時的白衍,恨不得親手將田假剮了。
“兄~長!”
白衍在母親孇氏的注視下,連忙朝着兄長水壽走去。
看到兄長一瘸一拐的走來,每一步,都會讓白衍的心,不受控制的痛一下,簡單的說出兄長二字,差點讓白衍喘不過氣,大口喘息。
“如此大了!怎麼還不如小時候那般!這般模樣,可不能讓被人看見!特別是村子裡的人!”
水壽擦拭着淚眼,那木訥老實的臉上,有淚水的溼跡,更有看見多年不見的親弟,歸來的笑容。
看着親弟那猙獰、心疼的模樣,水壽哪裡不知道,親弟是看到自己的腿。
可這件事情!
水壽已經決定,打死都不能讓親弟知道,水壽也相信爹孃也不會告知衍兒,否則若是讓衍兒知道,那指不定,會闖下大禍。
畢竟傷他之人,是他們這輩子都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就是那日讓所有村民、老者,甚至是巡吏、屯裡畢恭畢敬對待的令史,在那個人面前,都不敢擡頭直腰,不敢貿然開口。
或許也能說,整個齊國,都不可能有人,能讓那個大人物如何。
“兄長,可還疼?”
白衍泥土的院子內,在兄長面前,單膝跪地,在爹孃、老師的面前,一邊落淚,一邊心疼的擡起手,慢慢觸碰兄長已經瘸了的腿。
“不疼!衍兒起來,那麼多年到底去哪裡了,可知爹孃多擔心!”
水壽雙手想要扶起白衍,可瘸了腿,一隻腳根本難以使勁。
好在白衍擔心水壽,急忙起身,生怕水壽受傷。
“衍兒,這位是?”
這時候,孇氏還有水壽,衍父,這才注意到,跟着水衍回來的,還有一個年邁的老人。
“爹孃,兄長,這是衍兒恩師!衍兒此前一直在老師身旁,學雕刻!”
白衍忍住心裡的憤怒,急促的大口喘息後,把一絲笑容掛在臉上,爲家人介紹魏老。
雕刻!
這並非白衍說假話,魏老一手雕刻手藝,可是十分精湛,更有弟子在邯鄲郡,以雕刻成名,若非魏老擔心消息被嬴政以及其他士族得知,白衍恐怕早已經見到那數位謀面的師兄幾人。
雖說那些師兄並非學權謀、兵法,但在魏老門下,那自然是白衍師兄。
“啊!雕刻!!!快,快快,衍兒,還不請老師如屋內,壽兒,快去備茶,那木板上還有一些,快去快去!!”
聽到白衍的話,別說孇氏急匆匆的吩咐水壽,水壽也滿是心急的要去備茶。
就是衍父,也一臉嚴肅起來。
從小到大他們幾人,最擔心的便是衍兒日後沒出息,體弱而無法自力更生,更難以成家,娶妻生子。
如今看到衍兒居然拜了老師,而且還是雕刻,這如何不然衍父、孇氏、水壽激動。
“無妨無妨!”
魏老一臉感慨的看着孇氏,讓水壽不要操勞。
親自來到這裡,親眼看到弟子白衍的家,還有其家人,魏老這才感慨,白衍能在功成名就後,在酒色權利之中並未迷失心性,到底多不容易。
很多人別說一朝顯貴,就是從平窮都稍微富裕,都很難控制住心性,似乎對一切滿足自己的東西,都像是報復一般,不斷享受,想要彌補回來。
而白衍,不管是當初將爵、郡尉,還是如今封君鎮守北疆,一直都從未忘記初心。
魏老者一把年紀,都忍不住感慨。
換做是魏老自己,在弟子白衍的這般年紀,如此出身,恐怕都無法做到弟子那般。
“良人!”
身後傳來孩童的哭泣聲,隨後魏老轉身,便看到一個女子,帶着一個孩童來到院子。
“衍兒,這時汝兄嫂,筠寒!筠寒,這是吾弟,衍!”
水壽見到妻子回來,滿是笑意給白衍介紹道。
白衍聞言,目光本能的打量兄嫂一眼,隨後滿是認真的對着兄嫂打禮,這個禮,並非拱手而行,而是白衍跪在地上,向兄嫂輯禮。
“衍,拜見兄嫂!”
白衍說道。
雖然第一次見這個女子,自己的兄嫂,但白衍心中卻對這兄嫂,無比感激。
在兄長落下殘疾後,這個兄嫂能不離不棄,一直照顧兄長,就憑這一點,就足以讓白衍,認認真真的行大禮。
“啊!”
筠寒一臉吃驚,有些手無足措的看着白衍,這攙扶也不是,站着也不是。
看着第一次見面的小叔子,便如此鄭重的跪拜行禮,這讓村子出身的筠寒,哪裡見過,還是聽村民說過,在城裡的士人,對無比敬重的人,方纔會行大禮。
便是跪在地上。
“衍兒,起來!”
水壽看着妻子的模樣,看着親弟的舉動,妻子不明白,但作爲兄長的水壽,又怎會不明白,親弟爲何這般。
一時間,水壽再次浮現淚水,抽泣兩下,連忙擦拭,讓親弟起身。
孇氏也又心疼,又欣慰的上前,來到白衍身邊,讓白衍起來。
隨着白衍起身。
院子內一個個人都看向白衍,安靜之中,這時候,原本跟在筠寒身後的孩童,看着這數位謀面的男子,看着父親、祖父、祖母都在家,似乎想到不能去玩,又委屈的哭起來。
“嗚嗚嗚嗚~娘,束兒要當白衍將軍!束兒不想回家!!!”
孩童的哭鬧聲,打破院子的平靜。
白衍起身,聽到身旁孃親的話,笑着上前,途徑兄嫂身旁,來到孩童面前輕輕蹲下。
“嗚嗚嗚~!”
年幼的束兒,雖然不懂事,但哭着哭着,不知爲何,看着眼前這個一臉親善的男子,不僅沒有害怕,甚至哭泣都小起來。
“束兒要當白衍將軍?”
白衍泛紅的目光中,臉上笑起來,擡手輕輕的撫摸孩童頭髮。
束兒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誰,不敢說話,但一想到小夥伴剛纔都爭搶着當白衍將軍,他當了那麼多次敗將,還不容易到他當白衍將軍,結果就被孃親帶回來。
越想越委屈,束兒便點點頭,隨後小心翼翼的看向孃親一眼,似乎害怕又被打屁股。
院子內。
水壽有些無奈的搖搖頭,自然知道孩子想去玩,與妻子對視一眼,看着妻子無奈的模樣,笑了笑。
作爲祖父、祖母的衍父、孇氏,看着次子衍兒,十分喜歡束兒的模樣,笑着之餘,也滿心祈禱,日後一家子平平安安的,再也不分開。
等過幾日,拿着存下的一些積蓄,也是時候,給衍兒尋一門親事,畢竟與之前不同,如今的衍兒,已經拜師學藝。
只要好好找找,定能找到一門不錯的女子爲妻,孇氏甚至已經盤算着,之前聽到村民議論其他村子的貌美待嫁女子,有那幾個合適。
此時。
站在小苑中,唯有魏老,看着撫摸孩童的白衍,看着這幕場景,老臉忍不住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