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忠誠

京城

薄暮隱隱,夕色橙紅。

人流稠密如遊鯉,穿行在街巷之間。

曹易顏廣袖方巾擡手間,竹布大褂,卻是洗得發白。

這不是自家常服。

屢試不中,留京苦讀的舉人,換洗的衣服,看起來很有些清貧。

舉步踱着,目光看向此方。

店肆房舍都開着,熙熙攘攘,並無多少受驚之意。

視線掃過御河,河邊福柳還沒有完全凋零,修長絲絛垂至肩旁,帶起些許涼意。

臨近的店面後門,幾個夥計聊天,傳入耳中。

本來嘈雜非常,常人是聽不清楚。

但高深的武道修爲,令他在有意分辨下,卻能聽得清楚。

“哎,你們聽說沒有?”

夥計手裡搬着瘸了腿的茶几,口中輕聲說:“蜀王府,昨日下旨正式抄家了。”

“不是抄過麼?”

“抄家跟抄家也不一樣,聽說這是謀反了,不但廢爲庶人,還要滿門問罪。”

“我去瞧時,裡面大把大姑娘小媳婦,個個漂亮的呢,都被押了出去……”

說着,夥計還嚥了下口水。

看着賬本的掌櫃頭也不擡,就是一笑,用手裡的賬本敲了敲夥計的頭:“那你就別想了!”

“犯官家眷充入教坊司當官妓,你拼了命掙錢,說不定能嘗一嘗滋味。”

“可天家家眷,寧可賜死也不會,別想了……倒是別處牽連不深的,說不定可以贖身。”

“哎呀,老闆,你懂得真多”有人連忙奉承老闆。

“住老京城幾百年,誰家祖上沒有點官澤,我郝家也出過侍郎呢,到現在就開個店——這些誰不懂呀?”

“對,我太爺爺還是個六品京官呢!”

曹易顏聽了也不說話。

京城彙集天下精英,說不定隨便碰個普通坊民,論真起來,都是官員甚至公卿後代。

自然和別處不一樣。

多少,有點耳濡目染。

但見識也就這樣了。

“姬子宗,你真果斷啊。”

悠悠此心,不知不覺飄遠。

其實他承認,姬子宗繼位,處置宗室並不苛刻,有寬仁之風。

齊王謀反,不過是賜死,子孫圈禁而已。

除此之外,可稱無犯。

可蜀王不但謀反,還佔據府縣稱帝。

消息傳來,立刻就抄家了,這次是真抄家問罪。

不過,不是這樣,蜀王豈會鐵了心跟自己走?

這處置本在意料之中,並不是問題,還是好事。

只是……

“大軍離京不過300裡了,可京城仍舊安定,何以至此?就對他這樣有信心?”

這段時日,他回想過往所知,愈發心驚。

這姬子宗,到底有何能,而能治政至此?

徐徐步行,不緊不慢,至四五條街,棗樹下,有連着三間門面的肉鋪,案上放着新鮮肉和剛出鍋的滷肉,漢子正細細切着滷肉。

“哎呀,讀書郎,要不要切些滷肉?”

“哎……六兩滷肉多少錢?”曹易顏吞吞吐吐,眼神猶豫。

那個漢子目光看了眼,就微微一凜,轉了口吻笑着:“六兩?也太少了吧,看你也不容易,上科沒得到彩頭吧?”

“嗯……”曹易顏低沉地應着。

“別急,皇上登基,就有恩科,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就在這旬日間!”

無名火蹭蹭燃起。

曹易顏袖中手緩緩攥緊。

我大軍進逼京城,你竟還有閒心開恩科,莫非視我如無物?

“那六兩……怎麼賣?”

“六兩太少,不必買了!”漢子倒是熱情。

“今天我招待你,這裡有酒有肉,吃飽不要錢!”

“這怎麼好意思呢?”

漢子豪爽大笑:“當得,當得!別嫌棄就成!”

“讀書郎現在落魄,幾個月後說不定就是翰林,以後說出去也沾沾喜氣!”

說着,衝對面店主吆喝:“我切了塊滷肉,你弄點酒來,湊桌酒席喝喝!”

對面酒家也高聲:“成,難得你慷慨,我正巧餓了,多帶幾個饃饃過來!”

“慚愧……學生確實囊中羞澀,就厚顏領了。”

“這京城居,大不易呀。”

曹易顏也不推辭了,只是還是喃喃。

“臨行前家鄉父老湊的銀兩而今盡數花完,還借了三百兩呢!”

“那有什麼慚愧的?幾千舉人進京,打馬遊街的能有幾個?剩下的,還不都如你這樣,熬個幾年回去。”

“你要真能中個進士,給我們店寫個店名,我就值了……”

幾人吃酒吃菜說話,不知不覺,一隻袋子,由曹易顏處落到店老闆處。

而一隻不知道是貓是狗的東西串過,根本沒有瞧他們一眼。

轉眼入夜,及到了二更(21點),已經陸續靜街,各坊口都站着兵丁,盤查偶爾過往的行人。

這就是宵禁。

不過,宵禁並不是禁止上街,而是斷絕每坊之間聯繫,坊內500畝大小,仍舊可以活動和經商,因此小戶人家,或燈光昏暗,或完全熄滅,但酒肆,旅店,青樓,仍舊燈火通明。

特別是青樓,絲竹和歌妓之聲,似有似無,嫋嫋不斷,直到三更(23點)才熄了外樓的燈火。

各坊宵禁,同樣是斷絕內外,何嘗不是對有心人的安全保護?

畢竟,無旨意,宵禁了,就算是官家衙門,許多都不能隨便進出。

等得雨絲打得屋瓦微響,高牆院子的里門洞開,一個漢子闖入其中。

裡面的人矍然而起,棱着眼看時,待看清了人,卻鬆了口氣。

房裡黑暗沉寂,良久纔有人出聲,略帶嘶啞:“老金,你來晚了。”

老金穿着灰袍,略躬身:“百戶,我過來時,張家二郎糾纏了下,我費了點心思才擺脫。”

這間房不小,只是窗更砌得小巧,屋裡顯得幽暗陰沉。

有大小兩桌,大桌有酒有菜,坐着六七個人。

而四周有四個人,有意無意封鎖着門。

“坐吧!”主位的人說着。

老金徑自走到左側空座入座,主位輕咳一聲,說話了。

“諸位!” wωw ⊙Tтkд n ⊙co

“聖上游狩後,已經過了整整三十三年。”

“本來,靠着未雨綢繆,我們在京城有不少伏子,都是身世清白可查的人家。”

“可時過境遷,單是我們百戶,現在仍舊在這房內的,也十不存一了”

“萬幸,終於等來了好消息。”

“陛下已經率大軍撲向京城,離京不過三百里”

“迎回正統,就在此時。”

衆人面面相覷,不少人額角都滲出汗來。

“怎麼不出聲?”百戶陰森笑了:“要是尋常弟兄,退了就退了,我也不計較”

“可你們不但世恩,還有今恩,這時可不能鬆鏈子。”

衆人心一沉,其實要說“不計較”是假,聖上才遊狩,留下的仍舊官階森嚴。

發號施令,逼迫做事,或刺殺,或煽動,過程折損自然不需要多說。

可正本清源,雖歷代強調“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可忠誠只因是力量和利益,而不是大義。

沒有力量,也給不起賣命錢,誰幹?

歷朝歷代,亡國多矣,千年青史,找幾個亡國後,還有忠誠的看看呢?

慶武四年,那批留下的都是“久經考驗,久受國恩”的潛伏司人員,可幾次行動後,終於有人受不了舉報。

甚至衆人也隱約知曉,舉報人是和不少人簽了“我去舉報受死,兒子由你們照顧”的血契去的……

雖舉報人也是“前朝餘孽”得不了好,可僞鄭大肆搜捕下,組織受到嚴重破壞,從這以後,就不敢多強迫了,漸漸有意脫離的人,也多了。

但是“今恩”的確是要害。

應國不是朝廷,每年能給的銀子不多,因此給了“忠誠”的老部下,並且還不止如此。

雖慶武四年,潛伏司受到了重創,可到慶武六年開始,靠銀子,靠關係,靠運作,靠原本計劃,仍舊一點點繼續滲透到新朝廷裡,雖多半是胥吏,可不少是敏感崗位。

這其實也是把柄,真不聽號令,一紙舉報,單是滲透這些崗位,就罪無可赦,必然殺頭抄家。

某種程度,仍舊符合忠誠的大道——弱版的力量和利益。

沉默了會,老金站出來了:“百戶,我等久受大魏皇恩,自當效死”

“自當效死”衆人一起應着。

“好,好”百戶咯咯笑着:“大軍一至,京城就可大動,不動不亂,一動必亂,這亂起來——我們就是再造乾坤的功臣。”

“來,幹了此碗,爲子孫博個功名前程。”

說着百戶手一揮,身後有人倒酒。

老金死死盯着酒碗,酒色在燈光下,嫣紅晃眼。

突然之間,種種祖傳的皇城司傳說而來。

他不由全身微顫,就想拔腳奔出,可看了四下,盡是虎視眈眈的目光,只能苦笑。

“幹!”舉碗就一飲而盡,“啪”一聲,酒碗摔的粉碎。

“啪啪啪”六七個酒碗,同樣摔的粉碎。

百戶並沒有生氣。

他自然知曉,這逼迫必有後患,傷了許多人的心。

可是,別說是現在,就是王朝鼎盛,也是這樣——和許多人想的相反,千日教誨,用在一時。

大義,從不能用一輩子,但只要關鍵時讓人聽從就可以了。

至於以後?上了戰場的人,還能有以後?當是話本呢?

連他自己,也不作此奢念。

真的就只是,爲子孫博個光明前程而已……

突然之間,百戶眸子寒光一閃,匕首丟出去。

“喵。”靈活的影子從門邊竄出,看身影,是貓?

看不清楚,但只要不是人就好。

“任務是什麼?”

喝完酒,有人沉默了會,詢問。

“果然。”要是過去,哪會不追那貓?

他端正身體,心中暗歎着,卻依舊從容鎮定。

“別急,待我慢慢與你們說,我們的事,危險是有,但真行動利索,未必會有危險。”

此話卻如陽春三月,帶起些許溫度。

不過,衆人還在等着。

“上面的部署非常簡單,我們安插的人,有在大臣家的僕人!”

“不過,重點目標,僅僅三人!”

“趙旭、何鈺端、錢圩”

聽了這三個名字,個個變色,特別是趙旭,可是當朝宰相。

“任何一個大臣,只要餵了麻風散,就會看似中風,三日必亡!”

原來是下毒!

這着實讓人鬆了口氣。

“朝廷體制,大臣一旦病危不救,皇帝就會親臨探望”百戶壓低了聲音:“我們的任務,就是使皇帝出宮探望!”

“明白!”

餘人都是輕聲頷首,見着無話,轉眼出去就不見人影。

百戶站在房中,神情莫名。

“除了這任務,上面還交代,聯繫下僞鄭的皇子……刺殺皇帝后,就可使他混亂京城”

“僞帝已經有皇子,到時仍舊是叔侄相爭。”

“京城就更人心惶惶,到時——呵,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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