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樂川就找到了與方清源獨處的間隙,在屠黛兒因爲屠武曌神靈化身降臨時間過久,需要暫息之際,樂川便找了上來。
兩人來到當年那片後山的崖邊,當時就是在這裡,樂川傳授給方清源《洞真徹幽食氣法》的。
這裡還是樂川日常釣氣所在,當年方清源一有事便來此地找樂川,如今思來,仍然是歷歷在目。
兩人看着前方翻滾的雲山霧海,斜陽有氣無力的高掛天空,其灑下的光輝,也透着疏離。
兩人一時都沒了言語,這對往日關係親密的師徒,短短十日,心中卻是多了一層厚厚的隔閡了。
可悲!
方清源心中閃過傷感,對於樂川這個恩師,他談不上恨,因爲樂川沒有出賣他,他只是辜負了自己的信任。
信任這種東西,建立起來需要百年的相處,但破壞起來,卻只需短短一日。
在得知樂川將熊風推出來的那一刻起,方清源能夠清楚的感知到,自己心中的那道信任結晶,轟然破碎的聲音。
方清源心中如此盤算着,不多時他就猛然驚醒,怎麼自己開始算起帳來了。
我就是在樂家不斷衰弱中成長起來的,當我成就金丹時,當年七八個金丹盛況的樂家,如今就剩下我一人,千年世家,傳到我手上,已然成了寒門,這讓我如何心安。
化嬰之法的成功率其實只有三成,這樣我也要準備賭了,只是最後沒走到哪一步而已,現在月娥老祖要正式開闢醒獅谷,這對我而言,是個機會,我想更進一步,這種心情你能理解嗎?”
再然後,樂川給了自己謀劃清源宗,這份恩情恩重如山,可自己也是付出靈石交賬,雖然靈石不算什麼,但後來自己也爲樂川謀劃結嬰之法,並且做過嘗試加努力,雖橫生枝節,沒有功成,但也付出了真情實感,爲此還欠下楚紅裳以及燕南行的人情。
“我能聽得出來,你心中有怨,是啊,換做我在你的那個位置,也是心中有怨,可是我畢竟是御獸門任命的分門之主,我的根腳,我的榮譽,我的一切都在御獸門中,我超脫不了,也不想超脫。”
只是上百年的情誼,不是幾句話就能說清楚的,樂川看着方清源表情,也逐漸明白了方清源的決心,他眼眶逐漸溼潤了。
“弟子不敢。”
率先撕毀契約的是樂川,賣掉他的也是樂川,如果方清源還與樂川上演師慈徒孝一幕,這讓熊風如何投奔於他,所以今日他必須要和樂川做個切割了。
這幾日中,方清源也細思自己這麼多年來,爲樂川所做過的事。
說完此句,樂川認真盯着方清源問道:
“能否將此事揭過,我們師徒依然師慈徒孝?”
想到這裡,方清源暗自神傷,果然情分一旦稀薄,那就要斤斤計較起來,往日的一樁樁一件件事,都要掰扯清楚才行。
“你可恨我?”
方清源聞言緩緩搖了搖頭,他做不到毫無芥蒂的,亦如之前那樣,心理層面接受不了是一方面,但更加重要的則是要給熊風一個態度。
他擡首望了望樂川,見得樂川目視前方雲霧,臉上表情淡然,只是攏在寬大衣袖中的拳頭,卻是獨自攥得很緊。
元嬰老祖新喪,家族中各位金丹叔伯便開始爭權奪利,樂家從此開始分散崩析,雖然最後被家族靈獸喝止,但不可避免的,樂家從此就陷入衰弱中。
樂川回首,背對着方清源,盯着前方雲霧,獨自出聲,道出心中壓抑已久的酸楚:
“我自幼就明白一件事,看着他人臉色過活的日子,很不好過,我出身於元嬰世家,但在我出生之前,我樂家老祖便遭了意外重傷而亡,只留下一個不怎麼管事的元嬰靈獸坐鎮家族。
樂川出聲,短短四個字,卻是飽含了情緒。
方清源沉默,幾息之後才道:
從樂川收自己爲關門弟子起,自己臨危受命充任南疆御獸門庶務首座,當時自己雖修爲不高,但憑着狠辣的心,也辦了幾件事。
後來趙惡廉要來,自己又被派去外海鐵風羣島暗中尋找趙惡廉的把柄,這一去就是十二年,孤懸在海外,迫於環境,造下不少殺戮,爲此還差點入魔。
救霍虎埋內應,處理事務加搞錢,也算對得住樂川的信任。
樂川說完這些,便希冀的看着方清源,希望得到他的認可,但方清源還是那副表情。
沉默且堅毅。
“我可以理解,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我不想做過多的評價,只是熊風這件事上,您做得差了。”
方清源雖然兩世爲人,但他那一世都告訴他一個道理,背叛從來都只有零次與無數次的區別,中間沒有緩和的地方。
見到方清源這樣,樂川長嘆一聲,語重心長道:
“你以後有何打算?清源宗自從立宗之日,便是有着白山御獸門的幫襯,外界誰不知你我之間的關係,貿然脫鉤,恐對你不利。”
“弟子應付得來。”方清源垂下眼皮應道。
“也是,攀上屠家高枝了,白山地界誰敢動你?”
樂川嘴角微咧,自嘲地笑道:“我行錯了路,一步之差,便徹底失去了伱,當時我還有着僥倖心理,一隻蠻荒熊獸罷了,可如今.
這一百多年,我自認爲了解你,但現在看來,你的性情我還是沒吃透,清源啊,你日後肯定比我走得更遠,只是你這性子,日後定然要多吃些苦頭的,不過寶劍自從磨礪出,我希望能見到你成就元嬰的那一日。” “弟子多謝師尊教誨!”
方清源表情木然,但眼眶紅潤,道不同不相爲謀,裂痕一旦產生,想要彌補,那是千百倍的努力也不成,這裂痕只會越來越大,此生都沒有消融的時候了。
見着方清源態度依然恭敬有加,樂川反而怒從心頭起,他大喝道:“以後莫再自稱弟子了,你雖做過我樂川的徒弟,但如今大家已是同階,便以同輩相稱罷。
我資質不算好,大道無望,這次尋着機會,等開闢醒獅谷之後,我也不做白山御獸門主了,鐵打的地盤,流水的門主,我從南疆被一句話調到白山,然後在白山若是沒有打出這份局面,那上邊只需一句話,就不知道,又要把我調到什麼偏僻地方去。
我要在此地建一個千年萬年的世家,日後咱們兩家說不定還有兵戎相見的一日哩,再次見面時稱聲道友也便罷了。
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
樂川快速說了這一堆話,看似對着方清源的行爲極爲惱火,但方清源心知,這是樂川故意激將自己,好讓自己與他大吵一架,省得日後有人說自己不孝。
此方世界畢竟是大周書院,各家儒學掌握的,對於孝道的提倡,影響着此界之中的每一個人類修士。
哪怕御獸門自成一系,但多少也要受到這種看法影響,樂川這麼做,能爲方清源日後減少不少非議。
見着方清源還是木然,樂川咆哮道:
“滾吧,滾吧,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他一步邁出,踏入雲霧,衣袖翻飛,迎着黃昏的殘陽,往前飛遁,其身影逐漸消弭,唯有幾聲話語清晰傳入方清源耳中。
“誰念西風獨自瘦,沉思往事立殘陽。
我本人間惆悵客,飲後何必話淒涼。
方清源,且看我大道順遂,博下萬世基業呀!”
餘音寥寥,斜陽灑在前方雲霧之上,將白幻縹緲霧海通通染成金黃,方清源的身軀也籠罩在這沒有溫度的陽光中。
他屹立許久,等到斜陽即將落入山巒之際,他才緩緩跪地,對着樂川離去的地方,恭敬的叩了三次首,而後默默離去。
這場訣別式的場景,在場無人見證,但在遠處的天門主山之上,卻是有三個看客,對此做出了不同的評價。
月娥老祖半依在雲牀之上,她神識之強,二三十里遠的距離對她而言,只是像是發生在眼皮下,此刻月娥老祖嘴角掛着笑意,她看着面前走神的玉兔,開口問道:
“這個方清源,倒是個有主見的,你也見過他,怎樣?可是動了心思?”
玉兔撇了撇嘴,直言道:
“若他是元嬰境界還差不多,可目前才金丹四層,實力太弱了,我一口氣就能吹死他,指望他?老祖你就別打趣我了。”
玉兔上前搖晃月娥臂膀,開始撒嬌,月娥無奈,輕撫玉兔額頭,嘆息道:
“天劫難渡,生死間有大恐怖,不過我活了將近萬年,也看開了,唯有你我放心不下,在我下次天劫來臨前,你一定要找好御主才行。”
“知道啦,不過還早呢,五百年的時間足夠我找了,現在我只想多陪陪您。”
月娥輕笑,一人一獸轉眼就將方清源與樂川的這一幕,當做無關緊要的戲劇,給存放在記憶中的荒蕪之地。
而最後一個化神的肉身容器,屠黛兒也通過身上寄居的神靈化身,目睹了剛剛這一幕。
對比月娥與玉兔的無所謂,屠黛兒就雀躍多了,方清源與樂川分割等於招攬熊風,而招攬熊風就意味着要投到‘黑土菩薩’座下,到時候熊風做個看家披袈裟的護衛,讓方清源做個菩薩身邊的童子,都歸自己管,豈不美哉。
屠黛兒盤算着這其中的邏輯,發現一切都順理成章,想着日後自己也有人使喚,屠黛兒就興奮不已,所以等她興沖沖找到方清源後,剛想問你什麼時候歸附時,就被方清源用看傻子的眼光看來。
“我什麼時候要說投靠黑風谷了,屠道友,你可別亂說啊。”
屠黛兒一怔,她不解道:
“我們剛剛幫你將熊風摘出來,你這就翻臉不認人了,這未免也太,太.”
對於屠黛兒的指責,方清源正色道:
“我從始到終都沒有開口說要歸附黑風谷,而至於你說得爲我辦下這麼重要的事,我認,但酬勞已經支付過了,不信你問屠前輩。”
屠黛兒傻眼了,她怎麼不知道這酬勞已經付過了,但當她真的溝通屠武曌後,卻是發現,方清源說得沒有錯。
金寶他父親,已經將辦這事的酬勞給付過了,至於用什麼付的,怎麼付的,這就不是屠黛兒所能知曉的了。
“還愣着幹嘛,跟我回宗啊,事情辦完了,此時不走等着被人轟嗎?”
方清源此時心情不好,說話就有些衝,但屠黛兒此時正陷入莫名的失落中,也沒有在意這些。
經過方清源提醒,屠黛兒此時也想到了,他們兩個現在不受南疆御獸門中人的歡迎,雖然不至於被轟走,可繼續待着,也沒有什麼好臉色看。
於是屠黛兒跟在方清源身後,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似得,老老實實地鑽入方清源放出的晴雲罡風梭中。
七八丈長的飛梭,從天門山碼頭一躍而起,載着兩個滿懷心事,愁眉苦臉的男女,往清源宗的方向去,斜陽終於落下,大片的黑暗涌現,將狹長的飛梭全部吞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