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眼前這一幕,範銘心下暗自思量着,看來這些布絹商早就有過聯絡,以陳家的地位也確實是京西東路布帛商們最好的頭領。聯合一道的布帛商一起向肥的流油的航運商們叫價,這原是後世裡常見,卻也極其有效的商業手段。
想到這裡,範銘扭頭看向樂平時,正見他還過來一個苦笑,是啊!他這兒要是鐵板一塊兒了,這生意越有做頭就越不好往進插腳了,看來是過分的高估了自己的魅力,利用楚丘的特殊位置引宿州商幫的想法是要泡湯了。
在這一刻他將莫家老頭的事完全拋在了腦後,心中想的是如何將在這渾濁的水中撈一條大魚出來。
然而隨着各家掌櫃輕咳兩聲後開始說話,範銘從他們口中聽到的信息逐漸清晰起來,首先可以確定的一點就是各地的走商們(主要是航運商)的損失遠比人們口中含糊記載的信息更大。
自打今年開春,不對,其實是從去年年尾開始,以京東東路(即山東地區)“浪裡白跳”秦豐爲頭目的海盜團伙異常活躍起來,以前他們搶船是一艘艘搶,如今竟是一批批搶,如此以來直接刺激了周邊蕃國的海盜們,一時之間竟使原本的黃金水道的海上絲綢之路成了畏途,以高麗商爲代表的胡蕃海商們損失慘重。
尤其讓這些蕃海商們憤恨的是,這些海盜一改往日搶貨不搶船的規矩道義,搶完貨之後竟然連那些遠洋巨舶也給一把火燒了,貨沒了可以再辦,畢竟這些富甲天下的海商們多年積攢下的老底子厚,一時半會兒的還抗得住,但船燒了可就要命了,畢竟這些動輒深達六七丈的遠洋巨舶不是那些短途運輸船,說造就能造好的。
蕃商們如此。宋商也不好過,雖則秦豐立了嚴厲地家規從不搶掠宋船,而周邊小蕃國的海盜們畏懼天朝強盛之威也不敢冒然對宋船下手,但實在架不住海上迭起的風暴和雜亂的洋流侵襲,以至於宋商們也是折損甚衆。
這兩個原因加起來。就使得原本帆檣林立,海舶雲集的宿州航運平添了幾分蕭瑟之氣,由此纔有瞭如今布帛商們彙集宿州地景象,聽方有山的介紹,不僅是布帛商,甚或是四方著名的大木材商及東南半壁的造船熟手工匠們都像趕集一樣往宿州聚集,如今淮河入海口處胡逗洲上的大小船塢裡叮噹之聲夜以繼日。
陳景洪說到這裡時。在座的布帛商們都是羣情昂揚。但讓範銘不解的是身爲京西東路各大布帛商地方有山臉上卻並沒有多少歡喜之色。
範銘用胳膊碰了碰樂平,隨後用眼角示意了一下方有山,不一會兒樂平還回來一個不解地目光,顯然他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兒。
若說陳景洪的這番表現已是異常,那他隨後提出的章程更是讓範銘聽得莫名所以,這個織造、布帛商行首的意思竟然是要將京西東路的布帛商們團在一起,然後上書應天府度支司接管宿州所有織造行的布帛交易。
他此言一出當真是滿座皆驚,這些個布帛商們爲什麼來宿州,還
不是跟範銘他們一樣是來探聽消息的。除了探聽行市之外,最主要打聽的就是上面的態度。
應天府度支司的是個特殊地衙門,屬於三司使,特殊就特殊在它不歸應天府管,而是直屬汴京城,簡而言之它就像是後世的國稅局,直屬中央管制,開始只不過管商稅方面的事,隨後發展到登記遠洋商船運載地貨物,收納關稅,並查禁大宋不許出口的貨物,而商稅的收入也不入應天府而是直接入汴京大內。
這也就是爲什麼陳景洪會特地去應天府去請度支、鹽鐵司的人來參加這個宴會的原因了,而且這所謂的押司慕容大人也很有講究,按照大宋編制,這押司不屬於正式編制,到底說的話能不能代表官府的意思這還難說。
但這鹽鐵司、度支司的全力之大卻是不容質疑的,鹽鐵司管得是鹽、鐵、礦等禁榷之物,度支管得是布帛,它的特殊的性質決定了它的影響力非常之龐大。
這也就是這些布帛商們如此顧忌衙門官府態度的原因。只要它一插手,不消說是這些布帛商,就算這些織造行也好過不到哪兒去。到那時誰也別想再能佔得什麼便宜。這也是陳景洪要糾集聯名上書請衙門主持布帛交易地原因。
要說大宋最富裕的一羣人毫無疑問就是這些做遠洋貿易地海商和內河道的河商,他們那一船船送出去運回來的不是貨物,都是錢,黃澄澄的銅錢哪!
有錢不賺,這是要幹嘛?陳景洪這章程擺出來之後,滿屋落針可聞,商賈們既是茫然不解,卻又心存憂懼,方有山的身份畢竟不同尋常啊!
沒有人說話,在方有山提出這麼個章程後,剛纔說到風月時熱鬧不堪的屋裡就此冷場下來,讓範銘感到奇怪的是那度支司的慕容押司始終沒有說話,只是不住的點頭,任由這幫商賈自相討論,直到整場酒宴散席。
這倒讓範銘有些不知所措了,這趟水彷彿愈發的渾濁了,現如今若是直接去找陳景洪的話,怕是摸不到一點邊來。
跟其他那些布帛商們一起沉默着走出酒肆,樂平隨着範銘進了他屋裡,當即反手緊緊的拴上了門,“範公子,你說這陳家打的到底是什麼主意?”,頓了一頓後,他才又道:“還有這方有山,看起來好像是同陳家穿一條褲子,但感覺總不是那麼回事,到底出的什麼幺蛾子?莫非他還真敢假公濟私不成?”。
“那些各州布帛商都沒顯亂象,事情不簡單!”,範銘隨手倒了一盞茶端喝了一口,過去坐下,“這裡面的貓膩不是那麼好猜的,不管陳景洪同方有山打的是什麼主意,如今是情勢越亂對我越有好處。”說完之後範銘又瞟了樂平一眼,“你跟我說實話,你家小姐讓你陪我來到底是不是有什麼別的目的?”
樂平遲疑了稍許,最終嘆了一口氣,“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瞞您了。”,樂平也端起手邊的一盞茶品了品,“我家小姐的身份公子不必胡亂猜想,只需知道是汴京城來人便可?”
“汴京城!”範銘思量
了半天,最終放棄了,這大宋諾大的一片國土,百家姓多了去了,迄今爲止他到得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才這附近的三府之地而已,更別說除了其他路的人物了,不過聯想到現今的這個形勢以及當前的這個時間段,不正是改革派發力的時候麼,腦中靈光一閃,“可是改制之事?”
樂平眼中掠過一絲驚異之色,點了點頭,“今上有意改制,王相公有意體察民情,我家小姐這次借的也是姨老爺的名義,目的就是要從這京東三府之地體察試驗。”。
聽到這裡,範銘忍不住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想不到自己誤打誤撞還真撞到了一隻肥耗子,這隨便一人就是汴京朝廷派下來的人,只不過樂輕影這女人的身份更讓他懷疑了起來,大宋還從來沒有過女人爲巡察使的先例,這就代表着這次巡查是非官方的,也意味着這也只是前奏而已,或許這是自己的機會也不一定。
“如此,樂大哥,我倒是失禮了!”範銘向樂平微微一躬,心裡暗自慶幸對他還算禮貌,“我是急在心裡,實不瞞你,我還指着這鋪子生意能賺上一把,最重要是要讓向莫家答應我同惜容的婚事。”,範銘聞言黯然一笑。“若是真不能隨便撈到一兩天大魚,或許我下輩子也就完了”。
“範公子,你這話未免太消極了些。”,嘿嘿一笑的樂平從歪躺着的榻上爬起來,這下索性也不再隱瞞身份了,“不想了,我虛長你兩歲,走,哥哥帶你去後邊兒的勾欄裡開開眼”。
“樂大哥,叫我阿銘就好了,你的好意心領了,今日我有些乏了,想先睡上一覺養養精神。若是起來辰光還早地話,我倒想去看看那些船塢,是不是真囤積得厲害,畢竟是眼見爲實地好”。範銘邊說邊推着樂平往外走,“你自己折騰去吧,記得愛惜着身子骨兒。”
“你啊,這什麼都好,就這點沒意思,太沒意思了,那行,我先去後邊探探路,且先給你瞄兩個好的預備上”。在屋裡還是磨磨蹭蹭的。但等樂平一出了房腳下頓時滑溜起來,嘴裡話還沒說完。人就已經急着往南邊走去。
範銘對此早有心理準備,這些個打聽探問的事情本就沒指望樂平。
送走了樂平,範銘吩咐小七關上門,不要讓人來打擾之後,重重的倒在了牀上,腦中在努力消化着這一天得來的信息,實在是太過震撼了,這樂家主僕竟然是上邊派來的人,更想不到的是這三府之地的一場商業風波的背後隱藏着這麼重要的消息。
雖然表面上看來這只是一場正常的商貿價格戰,但其實背後是一場政治變革,改革派開始預備要動手了。
印象中王安石變法在先,緊接着纔是元豐改制,現在的情況看來神宗皇帝的改革舉措已經提前準備了,這些雖然對他來說沒有什麼改變命運的影響,但卻間接決定着他這艘小船是否能夠在這汪洋大海中不翻船,接下來恐怕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這種政策方向可不是他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能夠決定的。
(本章完)